天启元年二月初八,通州西校场的拂晓,是被铁器刮擦冻土的刺耳声响和低沉有力的号子声唤醒的。昨日初立营盘的喧嚣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凝练、更加指向目标的紧张节奏。
校场中央,巨大的操练区域已被划分为十五个整齐的长方形区块。每个区块前,都笔直地矗立着一根新削的、高约丈余约三米多的松木杆,杆顶系着一面小小的三角红旗,在料峭的晨风中微微抖动。这便是孙元化昨日苦思冥想后定下的“木杆标齐”法。
一千五百名华北战兵,已被重新打散整编,依序站入这十五个方阵,组成了十五个“百人队”。他们依旧穿着靛蓝冬衣和毡帽,但眼神里昨日的茫然和散漫明显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力量强行约束后的紧绷感。
孙元化站在中央高台上,目光如炬,扫视全场。他手中没有戒尺,只有一面令旗。
“立——正!”
口令如炸雷。十五个方阵几乎同时一震,士兵们下意识地绷直身体,脚跟并拢,目视前方。虽然仍有细微的参差,但整体上,已能看出方块的雏形。
“各队!以基准杆为准——看齐!”
口令再下。各队排头兵立刻调整位置,确保自己正对前方高杆。后面的士兵则努力地以前一人的后脑勺为参照,左右挪动脚步,试图排成一条笔直的线。动作依旧生涩,但有了那根笔直的木杆作为绝对参照,混乱程度大大降低。每个方阵前,都有一名孙元化指定的“标杆兵”,负责紧盯基准杆,不断低声提醒身边的同袍:“左!再左一点!”“右!往右靠!”
“保持!”孙元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士兵们努力维持着这来之不易的“齐整”。汗水再次渗出额头,腿脚开始发酸,但无人敢动。那根高杆和杆顶的红旗,仿佛成了他们目光的锚点,牢牢钉住了摇摇欲坠的纪律。
枯燥的站立、看齐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身体逐渐适应了这种僵直,孙元化终于发出了新的指令:
“今日加练‘齐步走’!听令——齐步……走!”
口令一出,大部分士兵本能地迈开腿。然而,脚步大小不一,节奏杂乱无章,十五个方阵瞬间如同十五团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四散,队列顷刻瓦解。
“停!”孙元化令旗一挥,声音冷硬,“乱如粥糜!何以成军?!”
他跳下高台,走到第一方阵前。两名助手立刻拉直了一条用染成红色的麻绳精心测量过的长绳——绳上每隔五尺约1.6米,便打了一个醒目的绳结。
“看清楚!”孙元化指着地上的红绳,“步距!五尺!不多不少!此为军令!” 他亲自示范,一步踏出,脚跟稳稳落在一个绳结上,再一步,又踏在下一个绳结上,步伐均匀,带着一种刻板的韵律感。“学我!一步一绳结!走!”
士兵们低头,盯着地上的红绳结,笨拙地模仿着。迈步,落脚,丈量。有人步子大了,踩过了绳结;有人步子小了,够不到绳结;有人踉跄,有人同手同脚。场面依旧滑稽,但有了这条“五尺绳”作为客观标尺,混乱中终于有了可以遵循的刻度。
“保持步距!保持间距!目视前方!”孙元化在各个方阵间穿行,厉声纠正。那根红绳如同无形的缰绳,开始一点点勒住士兵们野马般的步伐,将他们强行纳入一个统一的节奏。
从卯时到辰时,再到未时下午一点,除了短暂的午食休息,整个操练区都回荡着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短促的口令声、以及孙元化那永不疲倦的呵斥声。汗水浸透了冬衣的后背,脚下的冻土被无数双军靴反复踩踏,变得泥泞不堪。当申时下午三点的解散号角终于响起时,许多人几乎是拖着麻木的双腿挪回营区。
傍晚,夕阳将巨大的校场染成一片橘红。孙元化没有下令完全解散。他手持簿册,面无表情地点了五个百人队留下。没有基准杆,没有红绳。
“第一队!立正!看齐!”
“第二队!齐步走!”
……
五个方阵在空旷的场地上依次操演。汗水再次涌出,但士兵们的动作明显规范了许多。站立的队列虽仍有微小弯曲,但不再是昨日的“蛇行”;齐步走时,步距虽未完全精准到五尺,但步伐的整齐度、间距的保持,已有了质的飞跃。孙元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心中默默估算,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提了半分。歪斜率,较之昨日,至少降了三成!铁与绳的规矩,正在这群散兵身上刻下印记。
校场西侧,筑垒区域的热度丝毫不逊于操练场。日头刚上三竿,辕门外便传来了沉重而连绵的车轮碾地声和骡马的嘶鸣。
“来了!石料来了!”负责监工的工部吏员大声吆喝着。
一支庞大的车队蜿蜒而来,足有二百辆之多!拉车的骡马口鼻喷着白气,浑身汗湿。车上满载着从房山采石场昼夜兼程运来的石料。粗粝的棱角在阳光下闪着青灰色的冷光。有硕大的块石,沉重如卧牛;更多的是棱角分明、大小不一的碎石,堆积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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