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的晒谷场还沾着水,青石板缝里钻出几株嫩草,被日头晒得泛着水光。
苏老根蹲在荒山脚下的新苗旁,枯树皮似的手指扒开湿润的泥土,露出鹅黄的芽尖,又轻轻捏了捏刚抽的新叶——叶脉挺得像小旗子,比他院里那株传了三代的老梨树抽的芽还壮实。
他婶子!他直起腰喊苏惜棠,声音抖得像筛豆子,你瞧这六株!
铁柱那混小子前日说承包的六株,如今四株都冒新叶了!
苏惜棠正蹲在田埂边数新苗,闻言抬眼。
晨露沾湿了她的青布裙角,却掩不住眼底的亮——关铁柱这几日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往山上跑,她瞧得分明。
昨日他摔了一跤,裤腿上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偏要凑过来问她这苗喜阴还是喜阳。
老叔,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山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咱去晒谷场吧。
日头爬到树顶时,晒谷场已围了半村人。
周翠花叉着腰站在前排,靛蓝围裙上还沾着灶灰,见苏惜棠露面就扯嗓子喊:苏娘子又要搞啥新名堂?赵金花挤在人群里,灰布衫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眼神却像锥子似的扎在苏惜棠后颈上。
苏惜棠往石磨上一站,晒谷场霎时静了。
她扫过人群,落在最前排的关铁柱身上——那小子正抠着指甲,听见动静猛地抬头,耳尖瞬间红到脖子根。
今日喊大伙来,是为果林的事。她声音清朗朗的,新苗活了七成,往后要专人照看。
我提议——她顿了顿,目光锁住关铁柱发颤的指尖,关铁柱,任果林管事。
每月工分十点,管开荒、记成活、分苗。
啥?!周翠花的尖叫惊飞了枝头麻雀,他去年偷过咱们的稻种!
偷完还往我家鸡窝里塞,害我家老母鸡踩坏三枚蛋!她拽着身边王二婶的袖子直晃,这种人当管事?
苏娘子你脑子进水了?
赵金花突然冲上来,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苏惜棠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才十六!
还是个孩子!
你让他当官,是要压我这个当娘的一头?她眼眶泛红,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嫁进来才多久?
这家里的事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苏惜棠反手扣住赵金花的手腕,没用力,却稳得像块山岩:他是孩子,可偷种时知道藏在草垛里;他是孩子,可这半月每天寅时就上山,比我起得还早。她松开手,目光扫过人群里缩着脖子的关铁柱,若只记人过,不看人改,青竹村的穷根,何时能拔?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山风穿过竹林的沙沙声。
村正老吴头蹲在石磨旁抽旱烟,烟锅子亮了又暗,突然地磕在磨盘上:苏娘子说得在理。
铁柱要是能带出一片果林,便是给全村积福。
我这把老骨头,支持!
我也作保!苏老根柱着拐杖挤到前头,竹节似的手指点得咚咚响,这小子前日帮我挑水,桶里的水泼了半道,偏要折回去重新挑。
我瞅着,是真改了!他冲关铁柱瞪眼睛,要是敢偷懒,我拿这拐杖抽你腚!
人群里不知谁先拍了掌,接着王二婶、刘屠户媳妇、小桃……掌声像滚过山坡的春雷,震得晒谷场的青石板都跟着颤。
关铁柱突然跪下,膝盖砸在湿石板上的闷响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仰起脸,眼泪混着晒谷场的水珠子往下淌:嫂子……我关铁柱对天发誓,这辈子……再不偷奸耍滑!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沾了泥,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要是说话不算数,让雷劈了我!
苏惜棠望着他沾泥的额头,喉头发紧。
她伸手虚虚扶了扶他的肩,指尖悬在半空又收回来——木牌还在怀里揣着,刻着二字的那面,被体温焐得发烫。
苏惜棠望着关铁柱沾泥的额头,喉间泛起酸意。
她想起前日清晨路过柴房,透过破窗看见这小子蜷在草堆里,正用炭块在墙上画歪歪扭扭的树苗——每株底下还标着,最边上写着要让嫂子看得起。
此刻他的哭腔撞进耳朵,她终于伸手,虚虚托住他肘弯:起来。
关铁柱像被烫到似的抖了抖,却借着这股力踉跄站起。
苏惜棠从怀里摸出木牌,檀木表面被体温焐得温热,二字是她昨夜用簪子刻的,边角还带着毛茬。这是权,也是责。她将木牌塞进他掌心,指尖触到他掌纹里的茧子——前日他扛树苗时磨破的泡,结了层薄痂,每月末,你要向全村报账:种了几株,活了几株,谁家领苗,清清楚楚。
若有虚报,当场罢免。
关铁柱的手指慢慢蜷起,指节发白。
木牌压得他手腕往下坠,他却像捧着什么金贵物件,连呼吸都轻了:我...我每日记在布上,拿石头压在树桩下。
嫂子要是不信,随时去查。他突然抬起袖子抹脸,哭红的眼睛亮得吓人,我娘说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可嫂子说我能改...我要是再混,就真不是人!
周翠花的靛蓝围裙在人堆里晃了晃,张了张嘴又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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