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写家书”一事,如同在宋青与新兵同袍之间,悄然架起了一座无形却坚实的桥梁。那晚之后,营房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真切的变化。
曾经那些或漠然、或带着几分因她“文弱”与“江南”身份而疏离的目光,如今大多变得和善起来。清晨集合时,会有人顺手帮她整理一下歪斜的领口;训练间隙分发那点可怜的饮水时,会有人将水囊先递到她手中;甚至在她因体力不支落后于队伍时,也会有人放缓脚步,看似无意地等她片刻,或是伸手拉她一把。
这种改变并非刻意讨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基于“自己人”认同的粗粝关怀。宋青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默与低调,但不再需要像最初那般,时时刻刻用警惕竖起冰冷的墙壁。她开始学着回应一个简单的点头,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甚至偶尔,在王虎那粗声粗气的玩笑时,也会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真实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她依旧是“宋青”,那个来自江南、家道中落、认得几个字、力气不算大却足够坚韧的新兵。但这个形象,不再单薄,不再孤立,而是被赋予了“可靠”、“热心”甚至“有本事”(能写信算账)的标签,真正融入了这个由汗水、尘土和简单情感构筑的集体。
王虎的变化最为明显。他似乎彻底将宋青划归到了他的“保护圈”内。训练中,若有人(除了楚凌风)对宋青稍有刁难,他便会瞪起牛眼,恶声恶气地顶回去:“干什么?欺负老实人是不是?”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欺凌这个“老实人”的。他还时常凑到宋青身边,将他那套自认为行之有效的、如何在战场上保命、如何偷懒省力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也不管宋青是否愿意听。
“听着,小子,”王虎一边龇牙咧嘴地活动着肩头未愈的伤处,一边压低声音,“跟紧老子,枪往人缝里捅,别傻乎乎冲第一个!看见箭雨过来,别光举盾,得往地上趴,屁股撅高点……”
宋青只能无奈地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暖流。这种毫无机心、甚至有些可笑的“关照”,是她过去十六年侯府生涯中从未体验过的。
而代写家书的“业务”,也并未因那一晚的集中爆发而结束。时不时地,总会有同袍在休息时,揣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更加五花八门的“纸笔”——可能是撕下的账本边缘,可能是勉强压平的树皮,笔则可能是烧黑的木棍、甚至是沾了墨汁的树枝——悄悄地找到宋青,红着脸,递上或许积攒了许久的几枚铜钱或是舍不得吃的肉干,恳请她代为执笔。
宋青一律婉拒了财物,只收下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她依旧保持着那份“初学”的笨拙,字迹歪斜,偶尔“写错”,但内容却愈发用心。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记录口述,开始会轻声询问:“要不要告诉嫂子,边关的夕阳很好看?”“跟狗娃说,他爹像山一样结实,让他别怕。”她试图在这些千篇一律的报平安之外,注入一点点温暖的、属于远方的诗意与力量。
同袍们虽不解其深意,但能感觉到信中的话语似乎更“好听”了,对宋青更是感激。这些写满思念的简陋信笺,被他们如同护身符般贴身藏好,期待着下一次军中信使的到来。
这一日,午后又是书记官的文化课。内容加深了些,开始讲解简单的军队旗语和鼓点含义,以及如何通过星辰和地貌特征,在野外进行更精确的定位。
课堂纪律依旧散漫,大部分新兵对这些“无用”的知识兴趣缺缺,哈欠连天。王虎更是直接趴在粗糙的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书记官讲得口干舌燥,见状也只能无奈摇头。他目光扫过台下,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始终低着头、看似也在神游天外,但偶尔抬起眼帘时,目光却异常清亮的少年身上——宋青。
“宋青!”老书记官忽然点名。
宋青心中一跳,连忙站起身:“在。”
“你来说说,若白日无日头,夜晚无星辰,仅凭此地貌,”老书记官指着黑板上画着的一幅简略丘陵河流图,“如何大致判断南北?”
这个问题对于这些新兵而言,显然超纲了。连打瞌睡的王虎都被惊醒,茫然地抬头。楚凌风也微微侧目,看向宋青。
宋青头皮发麻。她知道答案——观察树木苔藓的茂密程度(北半球通常北侧苔藓更盛)、河流岸边的冲刷痕迹、甚至某些特定植被的朝向,都是野外辨向的常识。但这些知识,绝非一个“江南杂货铺”子弟应该掌握的!
她必须藏拙。
“回……回书记官,”宋青低着头,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惶恐,“小的……小的不知道……或许……或许可以找……找蚂蚁洞?听说蚂蚁洞口大多朝南?”她故意说了一个流传甚广却并不完全准确的民间说法,语气充满了猜测。
老书记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看着宋青那副“愚笨”且惶恐的模样,也只能挥挥手让她坐下:“嗯,民间是有此说,但未必准确。尔等还是要多学正经的观星识图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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