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瓮城之下,那一点渗入焦土的“有教无类”金芒,仿佛点燃了地脉深处沉寂的薪火。韩非脚下那片被血反复浇透的焦黑土地,无声地蒸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他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伏念那片浸透金血与浊泪的袖口残布,带着未散的体温和一种奇异的沉坠感,与肌肤下那枚滚烫的“法”字烙印隐隐呼应。
指尖,被太阿剑青铜碎片割破的细小伤口早已凝固,残留着一丝金属与血混合的冷硬。他垂眸,腰间玄色玉匣内,《韩律》总纲竹简末端,那以血与青铜刻下的“仁为舟,法为海——无海之舟,倾覆在即!”字痕边缘,被孔子虚影抚过后,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玉质光泽,不再刺目,却更深沉地烙进了紫檀木胎之中,与前面铁画银钩、森严冰冷的律文,形成一种奇异的共生。新刻的律文之下,那枚耗尽力量、化作青碧光尘散去的青铜碎片,似乎仍有微弱的余韵在竹简纹理间流转,带着泗水微澜的低语。
城上,伏念蜷缩的身影依旧在寒风中颤抖,每一次压抑的呛咳都带出点点暗淡的金星。但头顶那顶被太阿剑气削去一角的儒冠,却不再绝望地摇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固执地维持着最后的端正。寒风卷过城头,掠过他染血的衣袍,呜咽声中,竟似夹杂了零星几声遥远而模糊的诵经声,如同隔世的回响。
韩非收回望向城头的目光,玄色深衣的下摆在瓮城下凛冽的穿堂风里纹丝不动。他转身,步履沉凝,踏过脚下那片刚刚被圣言金血浸润过的焦土,每一步落下,都似乎能感受到地底深处传来一种微弱的、贪婪的吮吸声,以及某种东西正在苏醒的、极其缓慢的心跳脉动。身后,是残破的城墙,是泣血的大儒,是倒伏的士卒;身前,是曲阜城更深处,那片象征着儒家千年道统核心的巍峨建筑群——孔庙与杏坛。
然而,预想中迎接法家雷霆的,并非沉默的死寂,也不是绝望的抵抗。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陈年竹简、丝帛焚烧时特有的、带着墨香与腐朽气息的浓烟,如同一条条污浊狰狞的黑龙,正从孔庙方向滚滚升腾,粗暴地撕裂了曲阜城铅灰色的天空!那烟柱之粗,之黑,之暴烈,远超寻常炉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与绝望!
风中,隐约夹杂着苍老嘶哑、近乎泣血的呐喊,穿透喧嚣的风声与远处未息的兵戈:
“…道统不存,典籍何用!焚!焚尽这些圣贤心血,也不能让法家酷吏玷污一字!”
“与其资敌,不如同归于烬!点火——!”
“轰——!”
仿佛响应着这绝望的号令,孔庙深处,某个方向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橘红色火光,瞬间将几条翻腾的烟龙染成妖异的血色!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无数人影在古老的殿宇飞檐间疯狂地奔跑、投掷,将大捆大捆的竹简、帛书投入临时堆起的巨大篝火之中。烈焰贪婪地舔舐着千年累积的智慧载体,发出噼啪爆裂的哀鸣,卷起漫天飞舞的、带着火星的黑色灰烬,如同为这片圣域提前降下的葬雪!
焚书!
守旧派的儒生,选择了最极端、最惨烈的抗争方式!他们宁愿亲手点燃视为生命的千年道藏,化为飞灰,也绝不容许韩非的新法染指分毫!
韩非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甚至没有加快。玄衣身影在浓烟与零星飘落的灰烬中穿行,如同行走在一条通往炼狱核心的甬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眸,比太阿剑崩碎的青铜边缘更加冰冷锐利,穿透重重烟障,牢牢锁定了孔庙西侧那处火光最盛、嘶吼最狂的所在——藏经楼前的广场!
那里,已是一片火的炼狱。
数十名须发灰白、双目赤红的老儒生,状若疯癫,指挥着同样陷入狂乱的年轻弟子,将一车车、一捆捆承载着儒家千年思想的竹简、木牍、帛书,源源不断地投入广场中央那堆砌如小山的烈焰之中!火光冲天,热浪扭曲了空气,映照着他们涕泪横流、扭曲变形的脸孔,如同地狱中爬出的鬼魅。竹简在火中痛苦地爆裂、蜷曲,化为焦炭;珍贵的帛书瞬间化作飞腾的蝴蝶,只留下瞬间的绚丽便归于死寂的灰黑。
“烧!烧啊!绝不能让商韩之术玷污圣贤微言大义!”
“孔圣在上!弟子不肖,今日焚简存道,以血明志!”
一个白发老儒嘶吼着,竟真的拔出一柄短匕,狠狠划向自己的手臂,滚烫的鲜血溅入火堆,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激起一股更浓烈、更腥膻的焦糊味!
混乱中,一卷深褐色、以金丝编缀、显得格外厚重的竹简,被一个狂乱的弟子奋力掷向火堆中心!那竹简在空中翻滚,隐约可见首端几个饱含力量、古意盎然的篆字——《孟子》!
就在那卷承载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思想的《孟子》简册,即将落入那焚毁一切的贪婪火舌之中时——
“吼——!”
一声低沉、宏大、仿佛来自九渊之下的龙吟,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广场上狂乱的喧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