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赵府门前已停了两顶青呢小轿。
林夙一身七品鹌鹑补服,官帽端正,独自立在晨雾中。周铁骨扮作长随跟在三步后,旧布衣下腰刀轮廓隐现。两人都没带更多人手——人越多,破绽越多。
门房见这阵仗,愣了愣,忙堆笑:“林大人这是……”
“昨日承蒙赵主簿设宴款待,今日特来回拜。”林夙语气平淡,“顺便请教几桩县务。”
门房眼神闪烁,躬身道:“大人稍候,容小的通禀。”
等待不过半盏茶功夫,门内便传来脚步声。开门的却不是寻常小厮,而是昨日宴上那个矮壮的黑衣汉子——雷百户。
雷百户抱拳,脸上没什么表情:“林大人来得早。赵主簿正在花厅会客,吩咐下官先引大人到东厢茶室稍坐。”
这话半真半假。会客或是真,但让雷百户亲自来“引”,分明是示威与监视。
“有劳雷百户。”林夙颔首,仿佛浑然不觉。
穿过垂花门时,林夙目光扫过西侧——假山嶙峋,藤蔓垂挂,与昨夜那垂死汉子所言“西院假山下”方位吻合。假山旁站着两个护院,腰挎短棍,目光警觉。
雷百户忽然开口:“林大人看什么呢?”
林夙收回视线,语气如常:“见那假山垒得精巧,想起一句诗——‘看山不是山’。雷百户久在军伍,也爱这些园林景致?”
这话绵里藏针。你一个武官,为何对赵府布局如此熟悉?
雷百户嘴角扯了扯:“下官粗人,不懂诗。只知奉命行事,该守的地方守好,该看的人看住。”
潜台词:我盯着你呢,别乱看。
“尽职尽责,是该如此。”林夙淡淡应道,不再多言。
东厢茶室清静,燃着檀香。侍女上了茶便退下,雷百户抱臂立在门边,像尊门神。
茶喝了三巡,窗外日头渐高。林夙始终端坐,翻阅随身带的《阳朔县志》,偶尔提笔批注。周铁骨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
这份沉静,反倒让雷百户有些焦躁。他换了个站姿,终于忍不住:“林大人倒沉得住气。”
林夙抬眼:“等主簿会客,理所应当。倒是雷百户……”他放下笔,“桂林卫军务繁忙,百户却常在阳朔。可是近来地方不太平,需卫所协防?”
雷百户眼神一厉:“林大人这是打听军务?”
“随口一问。”林夙重新拿起书卷,“毕竟本官是阳朔县丞,地方安靖,职责所在。”
气氛僵持。
又过一刻,窗外廊下传来细碎脚步声,是个端着药盅的小丫鬟匆匆走过。药味浓苦,混着檀香,隐隐有股腥甜之气——是治外伤的药材。
林夙翻书的指尖微微一顿。
周铁骨喉结滚动,几乎要按刀。
便在此时,院外传来笑声:“林大人!恕罪恕罪,让您久等了!”
赵文廷一身簇新绸袍,满面春风跨进门来。身后跟着的却不是昨日的李土司或韦管事,而是个面生的山羊须师爷。
“赵主簿。”林夙起身见礼。
“快坐快坐!”赵文廷热络地按他坐下,“一早桂林府来了位故交,多聊了几句。林大人莫怪。”他瞥了眼雷百户,“雷百户也去忙吧,我与林大人说说县务。”
雷百户抱拳退下,临走前深深看了林夙一眼。
门关上,茶室里只剩三人。
赵文廷亲自斟茶:“林大人昨日赴宴,今日又来回拜,如此礼数周全,倒让下官惭愧了。”
“礼尚往来,应当的。”林夙接过茶盏,“况且昨日宴上,主簿提及县务繁杂,林某既已到任,自该尽快熟悉。今日来,正有几事请教。”
“请教不敢当。”赵文廷笑容不变,“大人请讲。”
林夙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是昨日那桩争水渠案的卷宗抄本。
“这案子,昨日已按律判决。但据原告农户所言,此类水渠争端,县内每年不下十余起。根源在于各乡用水旧例混乱,豪强把持。”他看向赵文廷,“主簿以为,是否该重新勘定全县水渠分配,立碑明示,以绝后患?”
赵文廷笑容淡了三分:“此事……牵扯甚广。各乡旧例,皆是多年约定俗成。若强行改动,恐激起民怨。”
“民怨?”林夙放下卷宗,“占水者怨,还是失水者怨?律法昭昭,当以何为据?”
山羊须师爷忽然插话:“林大人新来,有所不知。阳朔山多地少,水脉就是命脉。有些旧例,乃汉瑶两族先祖所定,涉及土客和睦。若单以《雍律》强压,只怕适得其反。”
这话厉害,把“豪强霸水”拔高到“民族矛盾”。
林夙却看向他:“还未请教,先生是?”
“鄙姓吴,草字明远,在赵主簿府上帮忙料理些文书。”师爷拱手。
“吴先生。”林夙点头,“先生所言在理。正因涉及汉瑶和睦,才更需公正明示。否则今日张家占李家的水,说是‘旧例’;明日李家抢张家的渠,也说是‘祖制’。长此以往,才是真正破坏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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