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骊山,一路向西,咸阳的气息越来越近,空气里的肃杀也愈发浓重。脚下的直道宽阔坚实,夯土平整得像尺子量过,车辙印深深刻在上面,规整得让人觉得这路不是走出来的,而是被巨尺一笔一划描成。路旁松柏成行,间距一致,枝干挺直,树冠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风穿过林间,都少了山野的奔放,只留下克制的低语。
路上的车马和行人渐渐多了,却始终安静有序。无论贵族还是役夫,都靠右而行,超车避让,悄无声息,几乎听不到喧哗。一种无形的约束笼罩四周,沉甸甸地压在肩头,也压在心里。
荆云撩起车帘,默默望向窗外。一队赭衣刑徒在黑衣吏卒的监视下修补路旁的土坡,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只有铁耒石杵敲打泥土的沉闷声响。没人交谈,没人抬头,仿佛他们只是道路的一部分,随时可替换的零件,只为维持这宏大规矩而存在。
“快到函谷关了。”驾车的本地驭手低声提醒,语气里满是敬畏和紧张,“过了函谷,就是真正的京畿了。”
荆云放下车帘,车厢里只有他一人。阳光从帘隙透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里浮动,却仿佛不敢越雷池半步。
函谷关,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仅是地理屏障,更是秦法威严的象征。远远望去,关城依山而建,巍峨耸立,黑色旌旗在城头猎猎作响,甲士的身影在垛口后若隐若现,兵刃寒光偶尔一闪,刺目惊心。
车队在关前数里外便开始减速,排入查验通关的长龙。关隘前设有多重拒马哨卡,身穿黑色甲胄、手持长戟弓弩的秦军士卒分布各处,眼神锐利如鹰,扫视每一个接近的人。空气里混着尘土、汗水和金属的冷味,更浓的是那无声的肃杀,令人屏息。
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孩童都蜷缩在母亲怀里,不敢啼哭。只有官吏短促的命令、文牒翻阅的窸窣、车轮碾地的单调声响。
终于轮到荆云的车队。一名面色黝黑、法令纹深刻的关吏走上前来,目光先扫过车辆货物,最后定在荆云脸上。
“照身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
荆云从怀中取出打磨光滑的竹板,刻着姓名、籍贯、相貌特征,还有官府的红色印鉴。
这是他在秦地的身份凭证,是里正为他这个“投奔亲戚的韩地工匠”办理的,手续繁复,层层上报,才得以核准。
这竹板握在手中,微凉的触感让荆云心头一紧。那伪造照身贴的情景,如昨日般清晰浮现于脑海。那夜,里正的屋内昏暗,一盏油灯摇曳,映得四壁幽深。
里正枯瘦的手紧握刻刀,在竹板上一笔一划雕琢,神情凝重得如同在执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刀锋划过竹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道刻痕都小心翼翼,力求与官府样本分毫不差。刻到姓名处,里正停顿片刻,抬眼望向荆云,低声道:“‘荆云’二字,需得沉稳,不可轻浮,免得落人口实。”
刻籍贯时,刀锋略作迟疑,里正压低声音:“郢陈……如今是秦地了,这籍贯写得要巧,不可露怯。”相貌特征一栏,里正仔细端详荆云面容,将“眉骨略高,目深而长”等字句反复斟酌,力求既真实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末了,里正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印,印面刻着官府的红色印鉴。他将印泥均匀涂抹,再郑重地盖在竹板上,印鉴鲜红,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里正反复检查,又用指腹轻抚印鉴边缘,确保无丝毫模糊。
他低声叮嘱:“这印鉴是关键,需得像真的一般。秦吏盘查时,最重此物。你此去咸阳,万事小心,切莫露了马脚。”荆云接过竹板,指尖抚过刻痕与印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感激,亦有沉重。
他知道,这张薄薄的竹板,承载着他的性命与使命,也承载着里正的托付与风险。
关吏接过竹板,指尖摩挲刻痕和印鉴,又抬眼将板上描述与荆云反复比对,目光像刷子一样,从眉骨刷到下颌,不放过任何细节。
“荆云?郢陈人士?匠籍?”
“是。”
“入秦所为何事?”
“投奔咸阳的表叔,寻个营生。”荆云按事先准备的说辞答道,语气平静。
关吏不再问,转向旁边捧着籍册的佐吏。佐吏快速翻动竹简,核对条目,低声念诵。关吏示意两名士卒上前,检查车辆行李。动作熟练彻底,每件物品都被拿起查看放下,井然有序。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荆云能感觉到身后队伍投来的目光,有关切,有焦虑,更多的是麻木。他垂着眼睑,心神高度集中,感知着周围。士卒的站姿、握兵器的方式、眼神的交换,都透着千锤百炼、浸入骨髓的纪律性。这就是虎狼之秦的根基吗?
“为何携带铁凿三把,规格不一?”关吏突然发问,拿起荆云行李中的工具。
“匠人依活计不同,需用不同工具。”荆云答,“谋生之本,皆在郢陈市吏处登记,有契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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