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吏瞥向佐吏,佐吏翻阅另一卷竹简,片刻后点头。
关吏将照身贴递还荆云,挥挥手:“验讫。过!”
竹板入手微凉。荆云接过,躬身一礼,重新登上马车。车队缓缓驶入幽深的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马蹄车轮在门洞内激起回响,隆隆作响,仿佛碾过每个过关者的心脏。
出了函谷关,景象骤变。如果说之前的道路是“整齐”,这里的一切只能用“刻板”形容。田地阡陌笔直如线,禾苗间距仿佛尺量。村落房屋形制高低、屋顶茅草厚度都极为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道旁偶见石刻律法条文,冰冷矗立,向路过者宣示不可违逆的规则。
路上行人更多,却几乎听不到笑语。黔首步履匆匆,目光低垂,专注于前方方寸之地。统一的赭色或青色短衣,发髻一丝不苟。连耕作农夫的动作都带着奇异节奏,高效而沉默。吏卒骑马驰过,行人立刻避让路旁,垂手而立,待其远去才重新上路。
这就是商君、韩非子描绘并实践的理想国度吗?国家如精密机械,万民如标准零件,一切为“富国强兵”,一切遵循“法”的指引。效率惊人,秩序井然,却缺乏生气。个人情感、偶然性、人性中不“有用”的部分,都被律法无情剔除。
荆云想起稷下学宫时与友人激辩法家之学,那时更多从学理探讨利弊,如今身临其境,才真切感受到纯粹“法治”带来的无孔不入的压迫。这里没有“私”的空间,一切皆为“公”器。
黄昏时分,车队停在官方传舍外。传舍规制统一,黑瓦灰墙,门前有士卒守卫。入住需再验照身贴,登记名册,规矩明确:不得喧哗,不得串门,不得留宿未经许可之人,入夜后不得随意出入。
荆云被分到一间狭小洁净的斗室,一榻一几一盏油灯,再无他物。墙壁光滑,地面平整,蒲席摆放棱角分明。他放下行囊,走到窗边。窗外小院整洁无落叶,几个商旅或小吏默默打水擦拭车马,动作轻缓,彼此无交流。
空气里弥漫着过于干净的、近乎消毒过的气息,混着泥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味道。这就是靠近咸阳的感觉吗?连呼吸都需遵循固定频率。
荆云看见传舍小吏手持竹鞭,训斥不小心洒水出界的仆役。小吏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引述维护公物整洁的律令。仆役跪伏在地,身体微颤,不敢辩解。
荆云轻轻关上窗户,将景象隔绝在外。
夜色渐深,传舍寂静,只有巡夜士卒规律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如同庞大国家机器永不停歇的心跳。
他躺在坚硬榻上,望着天花板单调的椽木阴影。咸阳,传说中的都城,吞噬六国财富人才、即将吞噬六国社稷的巨兽巢穴,已近在咫尺。那里的“规矩”,想必比这里严密百倍千倍。
自己这张伪造的“照身贴”,能在那座城市隐藏多久?那必须完成的使命,又如何在这铁桶法度下寻得缝隙?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函谷关前关吏摩挲照身贴时冰冷审视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竹板,直视灵魂。
咸阳就在前方,笼罩在咸阳上空的,不仅是帝国荣耀,更是无所不在、冰冷彻骨的秦法之网。
他,正一头撞向这张网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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