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种能吞噬心跳的死寂。
陆清然的话语如惊雷滚过殿宇,余音消散后,乾元殿内只剩下百官压抑的呼吸和血液冲撞耳膜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丹陛之上——锁在那位身着深紫常服、指尖玳瑁护甲微微震颤的女人身上。
太后。
她的脸上已无半分从容。那张保养得宜、经年维持着慈悲与威仪面具的脸,此刻僵硬如石雕。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嘴角微微下拉,颧骨处的肌肉因牙关紧咬而微微凸起。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总是半阖着、深邃难测的凤眸,此刻完全睁开,瞳孔收缩如针,里面翻滚着震惊、被冒犯的暴怒、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是的,恐惧。
陆清然看得清清楚楚。当那试纸变色,当太医署副院判跪地颤声说出“属实”二字,当那些账册、血书、供状被高高举起时,太后眼底深处,掠过了一瞬如同坚固冰面突现裂痕般的恐慌。虽然转瞬即逝,但确凿无疑。
这恐惧并非源于罪行败露——到了她这个位置,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这恐惧,源于“失控”。源于她精心掌控数十年的朝局、人心、乃至亲生儿子的忠诚,正在她眼前,被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驳斥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科学?法证?无证之言?
荒谬!在她执掌后宫、影响前朝数十年的生涯里,真相从来不是由“物”说了算,而是由“人”——由权力、由利益、由人心向背说了算。一根头发?几张会变色的纸?就想颠覆这铁律?
可她无法否认眼前所见。那颜色变化太过直观,那太医的反应太过真实,那账册上熟悉的笔迹和印鉴……做不得假。
太后的手指深深抠进紫檀扶手的雕花里,玳瑁护甲与木质摩擦,发出极轻微的“吱”声。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再开口时,声音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稳,只是那平稳之下,是淬了冰的寒意:
“陆司正。”她省略了“卿”字,直呼官职,疏离而冰冷,“你之所言,所呈之物,确乎……令人震惊。”
她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下方那些面色惨白、汗出如浆的柳党旧人,最后落在温慎行脸上。温慎行接触到她的目光,浑身一颤,急忙低下头,袖中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然,”太后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乃涉及先帝、涉及国本之天大事!岂能仅凭你一人之验、几页文书便妄下论断?玄诚已死,清风残废口不能言,其血书是否受人胁迫操纵,尚未可知!陈永年供状,安知不是为求脱罪而攀诬构陷?至于这些账册……”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杨钰安:“杨卿,你为首辅,当知证据需确凿无疑,链条需完整无缺。单凭这些,便要指控当朝国舅、哀家亲弟,毒杀先帝?是否……太过儿戏,太过武断?!”最后八字,一字一顿,重若千钧,显然是在质问杨钰安为何支持如此“草率”的指控。
杨钰安须发微颤,却昂首不退,沉声道:“太后!老臣深知此事千钧之重!正因如此,才更要让真相大白!陆司正所呈,并非孤证,而是物证、书证、人证、检验结论相互印证之完整链条!老臣以毕生清誉、阖族性命担保,此案证据,经得起任何推敲查验!请太后明鉴,勿使先帝沉冤难雪,奸佞逍遥法外!”
“杨钰安!”太后终于厉声喝出他的名字,护甲重重敲在扶手上,发出清脆骇人的响声,“你是在教哀家如何断事吗?!先帝是否沉冤,自有公论!岂容你在此危言耸听,搅乱朝纲!”
“母后。”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不疾,不徐。
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太后努力维持的威仪局面,也让整个乾元殿的空气彻底凝固。
萧烬。
他终于完全转过了身。不再是侧影,不再是余光。他直面丹陛,直面那个生他养他、给予他尊荣也带给他无尽痛苦与疑惑的女人。
玄色蟒袍上的五爪行龙在殿内光线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龙目中的珍珠闪烁着冷硬的光。他没有戴亲王冠,墨发以玉冠束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额前,更添几分不羁与决绝。腰间那柄乌鞘长剑,此刻似乎不再仅仅是装饰,而是吞吐着无形的锋芒。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海面。但那双眼睛——那双遗传自太后的、线条优美的凤眸里,此刻燃烧着的,却是太后从未见过的火焰。那火焰冰冷而炽烈,混杂着十五年积压的痛楚、被蒙蔽的愤怒、对真相近乎执拗的追寻,以及……一种令人心碎的决裂之意。
太后看着他,看着自己最器重、也最难以掌控的儿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她张了张嘴,想用母亲的威严喝止他,想用太后的身份压服他,却发现喉咙干涩,竟一时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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