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的怒吼,在三叩首后,化作余音,在乾元殿高达数丈的穹顶下盘旋、消散。
但它带来的冲击,却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威的殿堂里,持续扩散、震荡,将每一个人都牢牢钉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忘记。
满朝死寂。
这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被巨大惊骇、难以置信、以及某种即将天翻地覆的预感攫取后,产生的集体性失语。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上百名身着各色官袍的朝廷重臣,此刻仿佛变成了姿态各异的泥塑木雕。
文官队列中,几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身侧的殿柱,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僵住,只是徒劳地悬在半空。他们的脸上血色尽褪,皱纹在瞬间似乎加深了许多,浑浊的眼珠里映着丹陛上那对剑拔弩张的母子,映着跪地叩首的亲王,映着那一缕被郑重放入琉璃盒中的灰白发丝……这景象太过惊悚,超出了他们数十年宦海沉浮所能理解的范畴。
年轻的官员们更是骇得魂不附体。有人牙关咯咯作响,有人小腿肚不受控制地颤抖,官袍的下摆微微晃动。他们大多未曾亲历十五年前的“先帝驾崩”,只从长辈、史官或宫中流传的只言片语中,勾勒过一个明君晚年病重、药石罔效的模糊印象。何曾想过,那模糊印象的背后,竟是如此骇人听闻、直指皇室至亲的毒杀阴谋!而指控者,是战功赫赫的镇北王;被指控者,是已故的国舅,更是当朝太后的亲弟弟!这已不仅是朝政风波,这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武官队列那边,气氛更为复杂。不少将领面色铁青,紧握双拳,骨节发白。他们中有人曾追随显德先帝征战,对那位赏罚分明、锐意进取的君王抱有真挚的敬意与怀念。萧烬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了他们心底被时间尘封的某处。先帝晚年的憔悴与突然崩逝,当年并非没有疑窦,只是被“天命”“沉疴”等说辞压下。此刻,疑窦被血淋淋地撕开,露出可能更为不堪的内里,让他们在震惊之余,涌起一股混杂着愤怒与悲凉的情绪。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枪、刚刚发出怒吼又屈膝叩首的年轻亲王背影,眼神复杂。
而站在文官前列,那些与柳家、与太后利益捆绑最深的大员们,此刻已不仅仅是惊骇,而是陷入了濒死的恐惧。汗水早已浸透了他们贴身的里衣,冰凉地粘在皮肤上。户部尚书面如金纸,手指死死抠着象牙笏板,几乎要将这象征身份的板子折断。礼部侍郎的官帽微微歪斜,他都毫无所觉,只是瞪大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抄家灭族、身首异处的可怖未来。他们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嘶吼:完了!全完了!柳弘虽已倒台被法办,但那是贪污、结党、不敬等罪名,与“毒杀先帝”这诛九族的大逆之罪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王爷今日翻出此案,岂会只追究一个已死的柳弘?这是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他们这些依附柳家、知晓内情甚至参与掩护的人,全部拖进万丈深渊!
温慎行站在左相的位置上,离丹陛最近,也将太后瞬间剧变的脸色看得最清。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三层衣衫,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到头顶。他是聪明人,太聪明了。所以他才更清楚地知道,萧烬和陆清然今日之举,绝非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证据确凿的绝杀!那头发,那账册,那血书,那供状……环环相扣,无懈可击!尤其是萧烬最后拿出的、私藏十五年的先帝遗发,以及那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已将“弑君”的指控从冷冰冰的证据层面,提升到了情感与道义的制高点,获得了无可辩驳的正当性。
太后……还能压得住吗?温慎行用尽全部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瘫软下去。他偷偷抬眼,看向凤座。
太后的脸色,已不仅仅是剧变,那是一种近乎崩毁的惨淡。
在萧烬发出怒吼、指控柳弘的瞬间,太后原本因震怒而挺直的身躯,猛地一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她扶在凤座上的手骤然收紧,长长的玳瑁护甲深深掐入坚硬的紫檀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竟生生掰断了一小截甲尖!断裂的甲片带着一丝诡异的弧度,掉落在宝座前的金砖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但这微不足道的声音,在此刻死寂的大殿中,却如同惊雷。
太后的脸,失去了所有血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白,连精心涂抹的胭脂都无法掩盖。那层维持了数十年、象征着高贵、从容与无上权威的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痕,然后片片剥落。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原本丰润的唇瓣此刻干裂失色。那双总是半阖、深邃难测、仿佛能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风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两个惊恐的黑点,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跪在御座前的儿子的身影,倒映着那琉璃盒,倒映着……十五年前,那个同样跪在病榻前,握着先帝冰凉的手,满心疑惑与恐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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