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京城外,陆家庄园。
晨雾还未散尽,冬日的阳光薄薄地铺在庭院里,给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庄园比陆清然上次来时多了些生气——墙角新移栽了几株腊梅,枝头已经结了小小的花苞;檐下挂了风铃,是竹片做的,风过时发出清脆的细响。
陆清然推开主屋的门时,陆文渊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他依旧消瘦,脸色也还是病态的苍白,但比起三个月前初见时那形销骨立的样子,已经好了太多。至少脸颊有了些微的肉,眼睛也不再深陷得吓人。身上穿着新制的深青色棉袍,外面罩着兔毛镶边的坎肩,手里捧着一卷书——不是珍贵的典籍,只是坊间常见的杂记,但他看得很专注。
阳光从雕花木窗的格子间漏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
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清然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那是一种混合着惊喜、慈爱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光芒。但很快,那光芒就被惯常的、属于文人的温和内敛所掩盖。
“清然来了。”他放下书卷,声音比之前清亮了些,虽然还是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坐。外面冷吧?”
很寻常的对话。
像是任何一个等待女儿归家的父亲。
但陆清然知道,这不寻常。从赤焰山返回京城的这七天,她几乎没有合眼。白天赶路,夜里整理证据、审问俘虏、撰写奏章。工坊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发现,囚犯们麻木绝望的眼神,还有那个替身文源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头一样压在她心头。
而眼前这个安坐在晨光里的老人,是她所有坚持的意义之一。
“不冷。”陆清然走到榻边,在另一侧的绣墩上坐下。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
陆文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是不是……还是很难看?大夫说还要养半年才能恢复些气色……”
“不难看。”陆清然轻声说,“只是瘦了些。”
顿了顿,她补充道:“比我在赤焰山看到的那些人……好太多了。”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陆文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那双温和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平静湖面下突然搅动的暗流。
“你……去了赤焰山?”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陆清然点头,“工坊已经毁了。守卫大部分被剿灭,俘虏押解回京。被囚禁的工匠……救出来六十七人,还有三十多人身体太差,在转移途中没撑住。已经安排人妥善安葬。”
她说着这些,语气平静得像在汇报工作。但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命,一段苦难。
陆文渊闭上眼睛。
他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则。放在膝上的手颤抖得厉害,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
“爹?”陆清然站起身,想去扶他。
陆文渊抬手制止了她。他依旧闭着眼,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良久,他才用嘶哑的声音问:“那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个最深的牢房?铁栅栏特别粗……墙上有刻字……”
“有。”陆清然说,“我看到了。”
陆文渊猛地睁开眼,眼眶通红,却没有泪。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种陆清然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挣扎。
“那是我……”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
他终于说了出来。
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了他所有力气。说完后,他整个人瘫软在榻上,大口喘着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陆清然默默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
陆文渊没有接。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洞,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
“甲申年春天,我被流放……押解的队伍走到陇西道,遇到‘山匪’袭击……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被带走……蒙着眼睛走了不知道多少天,等到眼罩摘下来,已经在那座山腹里了……”
“他们知道我是兰台司库,懂金石鉴别……让我测试赤焰晶的纯度,让我改良熔炉的配方,让我……让我帮忙设计更隐蔽的毒药炼制设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某种自我厌弃:“我不肯……他们就打我,饿我,给我灌药……那药吃了之后,人会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但脑子异常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不得不去做那些事……”
“后来……后来我妥协了。”陆文渊闭上眼,眼泪终于滚落,“不是怕死……是怕他们找到你。他们威胁我,如果我不配合,就派人去京城,把你抓来……和我关在一起……”
他猛地抓住陆清然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清然……爹对不起你……爹做了很多……很多不该做的事……那些毒药……那些兵器……都是经过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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