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雪下得更紧了。
细密的雪粒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中狂舞,打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檐角窃窃私语。朝会虽散,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息并未消散,反而像这越积越厚的雪,沉沉压在皇城的每一寸空气里。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萧陌城站在窗前,背对着殿内。他早已换下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素色常袍,袖口用银线绣着简朴的云纹。窗外的雪光透进来,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疲惫。
他手里握着一卷东西。
不是奏折,不是密报。
而是陆清然呈上的、那张先帝绝笔的拓本。
“若朕非寿终,则承烨必为祸首。”
这十二个字,他看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的笔锋转折,每一点墨迹的浓淡干湿,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心里。
那是父皇的字。
他认得。
显德二十八年,他十六岁。那时他还是太子,每日都要去乾清宫请安,看父皇批阅奏折。父皇的字迹雍容中透着刚劲,起笔沉稳,收笔利落,就像他这个人——宽厚仁和,但该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
而这绝笔上的字……
起笔颤抖,中间勉强稳住,到最后几字,笔锋已然虚浮,墨迹甚至有些晕开。
那是病重之人,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是遗言。
是血书。
是指向自己亲弟弟的、最残酷的指控。
“父皇……”皇帝闭上眼睛,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您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高无庸佝偻着身子进来,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他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陛下,”他将汤碗放在案上,声音压得低低的,“您从朝会回来就没进过膳……喝点参汤吧,暖暖身子。”
皇帝没有回头。
“裕亲王……押进天牢了?”他问,声音依旧沙哑。
“押进去了。”高无庸小心翼翼道,“按陛下的旨意,单独关在甲字一号牢房,内外三层禁军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三司的人……刑部左侍郎、大理寺少卿、都察院佥都御史,已经在准备会审的章程了。”
“太后那边呢?”皇帝终于转过身。
高无庸的头垂得更低了。
“太后……”他吞了口唾沫,“太后娘娘听说裕亲王下狱,当场就……昏过去了。太医施针才醒转,现在慈宁宫那边……乱作一团。太后传话,说……说要见陛下。”
皇帝沉默。
他端起那碗参汤,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感受着那点微薄的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
汤面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一张疲惫的、挣扎的、却不得不做出决定的脸。
“摆驾。”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去慈宁宫。”
“陛下……”高无庸欲言又止。
“朕知道。”皇帝打断了他,将汤碗放回案上,瓷底与紫檀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
慈宁宫。
殿内的气氛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所有的宫人都被遣到了外殿,只留两个老嬷嬷垂手立在屏风两侧,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殿内焚着沉水香,青烟从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太后柳氏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正中的凤榻上。
她侧卧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红肿,显然哭过许久。才四十出头的年纪,此刻却像骤然老了十岁,眼角细密的皱纹在透窗的雪光下格外清晰。
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
看到皇帝进来,她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撑起上半身,声音嘶哑:
“皇帝来了。”
不是“皇儿”,是“皇帝”。
生分得让人心寒。
皇帝在炕前三步处站定,躬身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安?”太后忽然笑了,那笑声凄厉又悲凉,“哀家如何能安?哀家的母族刚因你的一道旨意灰飞烟灭,现在,哀家看着长大的小叔子,又被你打入天牢,要三司会审——皇帝,你告诉哀家,这慈宁宫,这天下,还有什么能让哀家‘安’的?!”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两个老嬷嬷吓得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皇帝却依旧平静。
他直起身,看着太后,目光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愧疚,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母后,”他缓缓开口,“柳弘毒杀父皇,构陷忠良,掌控‘蛛网’,祸乱朝纲——罪证确凿,当处极刑。这不是儿臣要杀他,是律法要杀他,是天下人要杀他。”
“至于裕亲王——”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儿臣也希望他是清白的。但北境叛将刘振武营中搜出的密信,兵部郎中赵德海的供词,还有先帝绝笔……这一切都指向他。儿臣不能因为他是皇叔,就置国法于不顾。”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