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中期,国内那些自诩为大学者、奇才的人,崇尚博学多闻,旁征博引,考证一个字,动辄写几千字还停不下来。他们另立门户,号称“汉学”,极力排斥宋代诸儒的义理学说,认为不值得保留,他们写的文章尤其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唯独姚鼐先生力排众议,认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缺一不可。必须以义理为根本,文章才能有所依托,考据才能有所归宿。
姚先生一生着述,对此尤为谨慎。当时他孤立无援,学说却传承了五六十年。近来学子们渐渐诵读他的文章,接受他的主张。学术的兴衰各有其时,这或许就是天命吧!自从洪秀全、杨秀清发动叛乱,东南地区饱受摧残。昔日姚先生执杖讲学的钟山书院,如今已成为贼寇盘踞的巢穴,根深蒂固难以拔除。桐城一度沦陷敌手,收复后又再度失守。戴钧衡全家壮烈殉国,他自己也呕血而亡!
我来到建昌,寻访新城、南丰等地,战火过后万物尽毁,田地荒芜无人耕种,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一些文人流离失所无处安身。而广西战事已持续九年,盗匪依然猖獗,短时间内难以平定。龙启瑞(字翰臣)又已去世。唯独我们家乡还算安定,几位学者尚能潜心文学,努力追随桐城派的文风。但舒焘(字伯鲁)已先去世,欧阳生也因肺病离世。年长者被俗务缠身,或因战乱无法完成学业;年轻者有的中途夭折。天下动荡不安,想再找到像姚先生那样天资聪颖、早年显达,在太平盛世颐养天年,从容跻身古代大家之列的人,终究不可得了。如此说来,学问能否成就,又怎能说不是天命所定呢?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于咸丰五年三月去世,年仅二十余岁。他的文章和诗歌清新缜密,善于回环往复,也时常流露出乱世离别的感慨。庄子说:“在空旷之地独处的人,听到人的脚步声都会欣喜不已。”更何况是听到兄弟亲戚在身边谈笑的声音呢?我很久没有听到桐城诸位前辈的声音了!看到欧阳生的作品,又岂止是听到脚步声那么简单!因此为他作序,既是为了宽慰欧阳兆熊(字小岑)的悲痛,也是为了说明文章与时代变迁的关联,让后人能够从中考察借鉴。
圣哲画像记
我立志求学不算早,中年时跻身朝廷官员之列,私下翻阅古籍,略微涉猎古代圣贤、大儒和长者的学问。资质驽钝又体弱多病,至今一事无成;军旅生涯奔波劳碌,学问更加荒废。天下动乱尚未平息,而我的年纪已近五十岁了。
从前我读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和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经籍考》,看到其中所列的书目繁杂众多,作者的姓名多到无法计算,有的如日月般显赫,有的却湮没无闻。后来担任文渊阁直阁校理时,每年二月随从宣宗皇帝入阁,得以阅览《四库全书》。其丰富程度远超历代藏书,而存目的书籍数十万卷,还未包括在内。唉!真是浩如烟海啊!即使有生而知之的天资,几辈子也读不完这些书,更何况资质平常的人呢!书籍如此浩瀚,着书立说的人如此众多,就像长江大海一样,不是一个人的肚子能喝得完的。
关键在于谨慎选择罢了。我自知才学有限,于是挑选古今圣贤三十余人,让儿子纪泽绘制他们的遗像,汇成一卷,收藏在家塾中。后世子孙若有志于读书,只需以此为本,不必广求博览,而文化传承之道,莫过于此。从前汉代武梁祠、鲁灵光殿都绘有伟人事迹,《列女传》也有画像,通过图像感发人心,由来已久。熟悉其形貌后,进而探求其精神,领会其精微,契合其大道,诚心追求,仁德还会遥远吗?国藩记。
尧、舜、禹、汤的时代,史官只是记录他们的言论。直到周文王被囚禁羑里时,才开始创立文字,推演《周易》。周公、孔子相继兴起,六经光辉显着,师道由此完备。秦汉以来,孟子原本与庄子、荀子齐名。到了唐代,韩愈独独推崇孟子。而宋代的贤者们,认为孟子可以排在孔子之后,将他的着作与《论语》并列尊崇。后世的学者,都没有改变这个评价。因此将孟子列在三位圣人之后。
《左传》在解释经典时,多记述两周的典章礼仪,但喜欢引用奇异荒诞之事;文辞虽然华美,却流于浮夸。司马迁说庄子的着作都是寓言。我看司马迁所着的《史记》,寓言也占了十分之六七。班固的见识和胸怀,远不及司马迁宏大。然而他编着的《汉书》,治国理政的典章,六经的要旨,文字的源流,以及幽微显明的事理,都灿然完备。这岂是那些见识短浅、只会在某位学者面前争论得失,或沾沾自喜于小聪明的人所能比拟的!
诸葛亮身处动荡乱世,却始终秉持儒者风范,从容践行中庸之道。陆贽侍奉多疑的君主,统御难以驯服的将领,以极致的明智洞察人心,以极致的真诚统御部下,犹如驾驭劣马攀登陡坡,在重重险阻中纵横驰骋而不失章法,这是何等神奇!范仲淹、司马光虽生逢的时运稍有不同,但都坚守刚毅诚信之道,各自达到了独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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