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初夏,曾国藩怀着沉痛的心情,携家带口,踏上了回乡奔丧的路途。一路南下,越近湖南,他听到的关于“粤匪”、“拜上帝会”的消息就越多,语气也越发惊慌。客栈酒肆间,流传着广西某处团练被击溃、某座县城失守的零碎消息,像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原本该是哀思宁静的归途之上。
终于回到湘乡荷叶塘白杨坪。映入眼帘的,除了熟悉的山水,便是母亲江氏灵前冰冷的牌位和父亲曾麟书骤然苍老了许多的面容。曾国藩扑倒在灵前,痛哭失声。十年京官,未能晨昏定省,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身为长子最深切的悲痛。他严格遵循礼制,结庐墓旁,开始了二十七个月的丁忧守制生活。
最初的几个月,他试图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开来,专心沉浸在丧母之痛和守制的仪式中。白天在墓旁草庐读书(主要是《礼记》《孝经》),夜晚听着松涛声,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他希望通过这种极致的“孝行”,弥补内心的愧疚。京城十年的喧嚣与规矩,似乎都远去了,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白杨坪的读书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平天国的风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北席卷。咸丰元年(1851年),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正式起义,建号“太平天国”。紧接着,像一股灼热的岩浆,太平军冲出广西,闯入湖南,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咸丰二年(1852年)夏,太平军围攻湖南省城长沙!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落到了相对平静的湘乡。虽然长沙最终在清军和民间力量死守下未被攻破,太平军转而北上攻克岳州、武昌,但“长毛”(清政府对太平军的蔑称)的威名和清军的不堪一击,已经让整个湖南风声鹤唳,士绅百姓人心惶惶。
曾国藩的草庐,不再宁静。地方官员、乡绅族老、甚至昔日的朋友同窗,开始不断来访。话题总离不开眼前的危局。
“涤生兄(曾国藩号涤生),您是在天子脚下做过大官的,见识广!这长毛贼势如此猖獗,朝廷兵马怎么……怎么就挡不住呢?”一位乡绅忧心忡忡。
“曾大人,我们商量着要办团练,保境安民,可这具体章程、如何编练、粮饷何来,心里实在没底啊!您得给我们拿个主意!”本县知县也找上门来,态度恭敬。
曾国藩不得不从丧痛中抽离出来,思考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他凭借在京积累的见识和对历史的了解,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土匪流寇,而是一个有严密组织、有狂热信仰、有明确政治目标的庞大反抗力量。现有的八旗、绿营军队,早已腐败透顶,绝非其敌手。
他给昔日京中好友写信,交换看法,得到的都是坏消息和深深的忧虑。胡林翼在贵州任上也在组织防堵,来信中满是焦灼;左宗棠此时正作为湖南巡抚张亮基的幕僚,在长沙围城战中出谋划策,来信更是直言不讳:“天下糜烂至此,岂能坐视?涤生,君乃国士,当此危难,恐非守制之时也!”
这些信,像一块块石头,投进曾国藩本已不平静的心湖。他开始更积极地了解外界信息,分析局势。他看到了清军一触即溃的狼狈,也看到了地方团练零星抵抗的无力。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要对抗太平天国,必须有一支全新的、有精神、有纪律的军队。这个想法让他激动,又让他惶恐。
激动的是,他或许找到了解决危局的关键;惶恐的是,这与他目前“守制孝子”的身份,与他理学名臣所恪守的“礼制”,完全相悖。出山,意味着在母丧热孝期间夺情起复,会遭致士林非议,骂他不孝;不出山,坐视山河破碎,这难道就是“忠”吗?《孝经》里也说,“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当“事亲”与“事君”剧烈冲突时,该如何抉择?
他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夜里在母亲墓前徘徊,白天在书房里长吁短叹。父亲曾麟书看出了他的煎熬,这位老秀才一生恪守礼法,但此刻,他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和书房里堆积的各地军情塘报,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子城,你母亲在天之灵,最愿看到的,是你们兄弟安好,是家乡太平。若是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我等在此守制,于心何安?这‘孝’字,恐怕也守得不全。”
父亲的话,像推开了一扇窗。但这还不够。
真正促使天平倾斜的,是来自北京、来自最高权威的召唤。
咸丰二年(1852年)十一月,就在曾国藩丁忧即将期满前几个月,一道由咸丰皇帝亲自发出的上谕,穿越战火纷飞的地区,送到了白杨坪曾家老宅。
上谕的内容大致是:皇帝知道你在家守孝,但现在形势危急,特别任命你为“帮办湖南团练大臣”,立即前往长沙,协助湖南巡抚办理团练,剿匪安民。
这不是商量的口吻,这是命令,是“圣旨”。
捧着这道黄绫谕旨,曾国藩的手微微颤抖。最后一点犹豫的屏障被打破了。皇帝直接把责任和使命压到了他的肩上。“忠君”的大义名分,此刻变得具体而沉重。若再推辞,不仅是违抗君命,更是在天下危难之际袖手旁观,那将不仅仅是“不忠”,更是毕生所学的儒家“经世”理想彻底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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