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咸丰二年底(1853年初),曾国藩风尘仆仆抵达长沙。此时的省城,刚从太平军围城的惊恐中缓过一口气,空气中还弥漫着硝烟和紧张的味道。城墙上有新修补的痕迹,街市虽已恢复,但行人脸上大多带着劫后余生的惶然。
湖南巡抚张亮基还算客气,亲自接见了这位顶着“帮办团练大臣”头衔的前翰林。张亮基正为防务焦头烂额,多一个京里来的帮手,尤其是有“清望”的帮手,自然是欢迎的。他给曾国藩安排了办公的衙署(“审案局”),表示了支持其办理团练的态度,但眼底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书生,真懂兵事吗?
曾国藩满腔热忱,立刻投入工作。他雷厉风行,在审案局挂出牌子,宣布要彻底整顿湖南的团练和治安。他的思路清晰而“理想化”:
第一,练勇不同于制兵(绿营),要完全另起炉寨,招募朴实农夫,由读书人带领,进行严格训练。
第二,乱世用重典,对于土匪、流氓、趁乱劫掠者,乃至有通匪嫌疑的人,要从严、从快处置,以儆效尤。
第三,统一事权,希望将长沙城内外的团练、甚至部分绿营兵勇的指挥调度权,一定程度上集中到自己手中,以提高效率。
这三条,条条都戳在了长沙旧有权力格局的痛点上。
问题首先来自绿营。清朝的正规军八旗和绿营,到此时已腐败不堪。长沙的绿营兵更是纪律涣散,平日里欺压百姓是行家,真遇到战事则畏敌如虎。他们吃空饷、抽大烟、逛窑子,训练形同虚设。曾国藩看到这些“兵爷”歪戴帽子、敞胸露怀地在街上晃荡,甚至聚众赌博,心头火起。他直接行文给绿营将领,要求他们整肃军纪,加强操练,并暗示自己有权监督。
绿营将领们炸了锅。一个丁忧回家、临时起用的文官,还是个不懂军事的“书呆子”,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他们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吃空饷、克扣军粮是常态,曾国藩要“整顿”,等于断他们财路。提督(湖南绿营最高武官)鲍起豹,一个粗鲁跋扈的老行伍,对此尤其愤怒,认为曾国藩越权,侮辱了武人尊严。
矛盾也来自地方官僚。曾国藩的“审案局”直接审案杀人,手段严厉,有时甚至不经按察使司(省最高法院)常规程序。这固然震慑了一些宵小,但也让按察使等司法官员极度不满,认为他僭越职权,破坏司法体系。地方官场讲究的是圆滑、平衡、和气生财,曾国藩这种“一根筋”、只讲效率和“原则”的作风,显得格格不入。
更大的冲突源于曾国藩直接触动了利益。他组建的“湘勇”(最初招募了罗泽南、王錱等人的队伍),待遇比绿营好,纪律更严明,逐渐显露出不同的气象。这引起了绿营兵的嫉妒和憎恨。绿营兵痞们时常挑衅湘勇,双方摩擦不断。
咸丰三年(1853年)春夏之交,冲突达到了顶点。
导火索是曾国藩惩处了几名严重违纪的绿营兵。这些兵痞抢劫民财,证据确凿。曾国藩为立威,下令严办,其中情节最重者被判军棍重责,几乎打死。绿营兵群情激愤,认为这是“外人”在打他们的脸。
随后,又发生了绿营兵与湘勇大规模械斗事件。起因微不足道,可能是争抢驻地、口角之争,但积怨已深,瞬间爆发。绿营兵人多势众,又是地头蛇,湘勇吃了亏。
曾国藩闻讯大怒,认为绿营将领约束不力,纵兵行凶。他要求提督鲍起豹交出带头闹事的绿营兵,严加惩处。鲍起豹不仅不交人,反而暗中怂恿,意图给曾国藩一个难堪。
高潮在一天午后到来。
那天,曾国藩正在审案局内与属下议事。突然,外面传来震天的喧哗声、叫骂声,间杂着砖石砸在门墙上的碎裂声。幕僚慌张来报:“大人,不好了!大批绿营兵,持枪拿棍,把咱们审案局给围了!说要找大人讨个说法!”
曾国藩心头一凛,强自镇定,走到门内查看。只见衙署门外黑压压一片,尽是穿着号褂的绿营兵,面目狰狞,挥舞着刀枪棍棒,高声叫骂:
“曾剃头(因他杀人严厉,得了这个外号)!滚出来!”
“凭什么打我们的人?”
“一个破书生,也敢管爷们的事?今天叫你认得厉害!”
“冲进去,砸了他这破局子!”
群情汹涌,眼看就要冲击大门。衙署里的文员、卫兵吓得面无人色。曾国藩的随从死死顶住大门。砖石如雨点般飞来,砸得门窗劈啪作响。
更让曾国藩血冷的是,他看到了街角影影绰绰有几个武官的身影,那是绿营的低级军官,他们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毫无弹压之意。显然,这是纵容,甚至是有组织的示威!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和危机感淹没了曾国藩。他不仅权威扫地,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受到了直接威胁。这些兵痞,是真的敢对他这个二品大员动手!如果大门被冲破,后果不堪设想——他可能被殴打,甚至可能丧命于乱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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