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灯城的风裹着焦土味钻进楚昭明的衣领。
他单膝跪在瓦砾堆里,左手缠着的布条渗出暗红,指腹轻轻抚过那盏残破陶灯——灯身裂着蛛网纹,灯芯焦黑如炭,却在他掌心触到的刹那,泛起一丝温凉,像块被捂过整夜的玉。
昨夜梦境又浮上来。
婴儿室的烛火摇晃,第七个婴孩攥着他的衣角啼哭,其余六个裹着襁褓的小身子挤过来,奶声奶气的话扎得他心口发疼:“你不过多看了她一眼。”楚昭明喉结动了动,指尖在灯身上摩挲出一片薄汗。
复制体有模板,可阿烬没有。
那孩子蹲在破庙角落点灯时,手背上还沾着泥,他盯着跳动的火苗看了三刻钟,然后突然抬头冲他笑——没人教过他该信什么神明,可他点起的灯芯,比所有刻着神谕的青铜更亮。
“在想阿烬?”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声,秦般若的影子覆在他背上。
她蹲下来,指腹沾了点灯身的灰,又轻轻吹掉,腕间银铃叮了一声。
楚昭明转头,正看见她从袖中摸出枚碎石——石面刻着“般若”二字,笔画歪斜,像是用断簪划的。
“这是我在破祠堂捡的。”她将碎石塞进灯芯与陶壁的缝隙,“无脸男第一次递金砂时,手都在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千好,就像阿烬不知道该怎么让这灯烧得更久。”
风突然大了些,卷起一片碎瓦擦着楚昭明耳尖飞过。
他望着灯芯里的碎石,忽然想起昨夜祭坛上那七道身影——她们手牵手站在火里,说要留人道之火照长夜。
原来“留”不是供在神龛里,是要有人往灯芯里添把碎石,添把泥,添把自己的骨血。
“昭明哥。”
清浅的碰肘声。
阿烬不知何时蹲在了灯旁,膝盖压着片带血的红布——那是昨天他替老人止血的布。
少年仰起脸,睫毛上沾着灰,双手在胸前缓缓比划:右手平伸,掌心向上,像托着什么,然后抬至胸口,再用力指向远处。
楚昭明盯着那双手,喉咙发紧——他跟影婆学了半月手语,此刻却觉得每个动作都烫得慌。
“你说的不是祈求。”他喉咙发哑,也抬起手,笨拙地模仿阿烬的动作。
左手的伤被扯得生疼,他却咬着牙做完最后一个手势:“是宣告。”
阿烬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用力点头,眼泪砸在沾灰的手背上,溅起细小的尘雾。
秦般若伸手替他擦掉泪,指尖掠过他耳后一道旧疤——那是被人贩子抓时留下的。
“节子攥着糖罐时,没人说她可怜。”她轻声道,“她只是要走完自己的路。阿烬的灯芯里,装的也是这个。”
远处传来拐杖叩地的声响。
楚昭明抬头,看见白首翁扶着半截断墙挪过来。
老人喉间缠着的布条渗着血,嘴角沾着暗褐的血痂——清肃军前天夜里来抄家,剜了他的舌头。
可他手里攥着截炭笔,指节因用力泛白,腕上还系着他说书时用的铜铃,此刻正随着他的步伐叮铃作响。
“翁伯。”楚昭明要起身,被秦般若按住肩膀。
他只能坐着,伸手扶住老人颤抖的胳膊。
白首翁冲他笑了笑,缺了门牙的嘴咧开道缝,然后蹲下来,炭笔在断墙上唰唰游走:“星陨少年,断臂不折志,燃灯照夜行。”最后一个“行”字写完,他突然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炭字上,把“行”字的最后一竖染成了红。
“他们剜你舌,你偏要用血说话。”楚昭明哑声。
白首翁指了指自己心口,又指了指那盏灯——心还在,话就不灭。
秦般若蹲在旁边,看着墙上的血字,忽然想起冉阿让捧着银烛台的模样。
主教说“这是让你成为正直的人”,此刻这面墙,何尝不是另一座“主教的烛台”?
风又起了。
这次带着股冷冽的金属味,像刀鞘摩擦的声响。
楚昭明嗅了嗅,瞳孔微缩——那是马铁踏在碎石上的味道,混着甲胄的腥。
他抬头望向城门方向,晨雾里似乎有黑影在动,像群蛰伏的乌鸦。
阿烬突然抱住陶灯,把脸贴在灯身上。
他抬头看向楚昭明,眼神亮得惊人——那不是恐惧,是某种更烫的东西,像要把这盏灯烙进骨血里。
秦般若伸手按住楚昭明手背,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要来了。”她轻声道,声音里没有惧意,“但他们烧不掉灯芯里的东西。”
楚昭明望着阿烬怀里的陶灯。
刚才被风撩动的灯芯,此刻竟颤巍巍燃起一缕暖光。
那光太弱了,弱得像随时会灭,却亮得让人心安——像极了所有故事里,黎明前最暗时刻,第一颗亮起的星。
子时三刻,落灯城的更鼓声被铁蹄碾碎。
楚昭明最先听见的是甲片摩擦的轻响——像无数条蛇在瓦砾堆里游动。
他的左手旧伤突然抽痛,那是影契者对危险的本能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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