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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早已从暮色四合沉入浓稠的墨黑,只有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像迷失在夜空中的孤星,无力地闪烁着。社区诊所里,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低微的“嗡嗡”声,将这方狭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冷白色的寂静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与纸张、墨水的味道混合,构成了一种独属于医院环境的、令人心神疲惫的气息。
陈飞送走最后一位因感冒而不断咳嗽的老人,轻轻关上诊所的玻璃门,将深秋的凉意隔绝在外。他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回诊桌前。疲惫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汇聚而来,淹没了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他坐下来,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闭上眼,用指尖用力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那里面,似乎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持续不断地扎刺。
桌面上,摊开着今天的医案记录。字迹依旧工整,但仔细看去,笔画的末端已带上了一丝难以控制的虚浮。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开始整理、归类。这是他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也是他内心秩序的一种维系。只有在专注于这些病症、药方、剂量的时候,他才能暂时从生活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获得片刻的喘息。
墙上那面老旧的圆形钟表,秒针“滴答、滴答”,不疾不徐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放大,清晰地敲打在陈飞的心上。当时针与分针终于在“12”这个数字上重叠时,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靠在椅背上,伸展双臂,努力地伸了一个懒腰。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嘎达”声,僵硬的肌肉得到了一丝丝舒缓。寂静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缠绕而上。他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屏幕解锁后,光芒照亮了他写满倦容的脸。指尖悬在通讯录“刘芳”的名字上方,犹豫着,挣扎着。
内心的两个声音正在激烈地争吵。
一个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你还要卑微到什么地步?她和她家人何曾真正把你当做一家人?你的付出,你的忍让,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索取和轻蔑!”
另一个声音,则显得疲惫而无奈:“陈飞,你是个男人。男人心胸就该大一些,能扛事,能受气。这么多年,从一无所有打拼到这个小小的诊所,容易吗?周口老家的父母,头发都白了,腰也弯了,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不就指望着你在这里‘出息’了,能给他们争口气吗?当初你毅然决然做了刘家的上门女婿,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你是看中了刘家的城市户口和那点家底,说你没骨气。你要是现在离了婚,灰头土脸地回去,父母在村里就真的永无出头之日了,那些闲言碎语能把他们彻底淹没……”
想到年迈的父母在田间地头佝偻的身影,想到他们接到自己汇款时在电话里既欣慰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陈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是啊,日子总要继续,这表面的和平,哪怕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也需要他去竭力维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压进肺腑的最深处。手指开始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芳,睡了吗?今天是我情绪不好,说话冲了,对不起。你别往心里去,早点休息。”
信息发送成功,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不敢去看可能的回应,或者更害怕的是没有任何回应。他双手掩面,用力搓了搓脸,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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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日,按照惯例,是陈飞去岳母家“上交”收入的日子。这几乎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仪式,一个不断提醒他身份和处境的仪式。
他特意去银行取了现金,将厚厚的几沓钞票用一个普通的信封装好。那里面,是诊所上个月扣除掉房租、水电、药材成本、以及他自己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后,百分之七十的纯利润。捏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他感觉捏着的不是钱,而是自己过去一个月无数个日夜的辛劳、汗水,甚至健康。
来到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陈飞脚步有些迟疑。每次踏进这个门,他都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无形的气压场,空气粘稠而压抑,让他呼吸不畅。
开门的是岳母李桂兰。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绸缎居家服,头发烫着细密的小卷,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看到陈飞,她那双略显三角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就落在了他手中那个鼓囊囊的信封上。
“来了?”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妈。”陈飞低低地叫了一声,侧身进门,将信封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是这个月的。”
李桂兰慢悠悠地走过去,拿起信封,甚至没有让陈飞坐下。她熟练地抽出里面的钞票,手指沾着唾沫,开始一张张地数起来。那“唰唰”的点钞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数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检查是否有假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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