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十年的秋末冬初,像是被老天爷偷换了时节。本该还有几分秋燥的风,此刻却裹着细碎的冰碴子,横冲直撞地刮过荒原。官道上的车辙印早被冻得邦硬,深褐色的泥块冻成了青黑色,车轮碾过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听着就牙酸。
王砚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竹帘沿,就被风卷着的寒气刺得缩了下。他还是掀开了车帘一角,抬眼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低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连远处的山影都被遮得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倾塌下来,把这千里荒原连同他们这架孤车,一并盖进即将到来的雪里。
“还有多久到建州?”他问车夫,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刮散了些,尾音里裹着的疲惫藏不住。这六天赶路,他几乎没合过眼,没睡过囫囵觉,夜里要么是王氏不舒服要照料,要么是孩子哭闹,白日里马车晃得人昏沉,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乏。
话音刚落,车厢内侧传来一阵轻响。王氏正斜倚在软垫上,身上盖着两层薄毯,听见王砚的话,她刚想抬手拢一拢滑落的毯角,就忍不住偏过头,用素色帕子捂住了嘴。一阵压抑的咳嗽从喉咙里滚出来,细听竟带着点气促,帕子边缘被她咳得微微颤动。
她怀的是双胎,如今已八个多月,本就比寻常孕妇辛苦,这连日颠簸更是磨人。此刻她放下帕子,脸色白得像窗纸,连唇瓣都没了血色,只眼尾因咳嗽泛着点红:“别催车夫了,路不好走……”话没说完,又被一阵心悸攫住,赶紧抚着小腹缓气。
车座另一边,五岁的龙凤胎早没了出发时的新鲜劲。儿子王子旭小手冻得通红,却还是固执地扒着窗框,鼻尖贴在冰凉的木头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荒原。他原以为赶路是件趣事儿,能看遍不同的景致,可这一路只有望不到头的枯野和刮不完的寒风,小眉头皱得比车辙里的冰纹还深,活像个小老头。
女儿王子月则缩在母亲身侧,把半张脸埋进王氏的衣襟里。她比哥哥敏感些,早察觉到母亲不舒服,也听出父亲话里的累,眼睫颤了颤,偷偷抬眼瞅了瞅母亲发白的脸,又赶紧把脸埋回去,小手攥着母亲衣角的力道更紧了,指节都泛白——她不敢说话,怕添乱。
车夫在前头听见王砚的问,勒了勒马缰,让马匹慢了些,回头答道:“回大人,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影影绰绰就能看见建州的界碑了。只是这天……”他抬头望了眼更沉的云,“怕要下雪,雪一落路就滑,今夜怕是赶不上前头的驿站了,得找个背风的地方歇脚。”
王砚眉头拧得更紧。他本是京中五品詹事府少詹事,虽不算显贵,却也清闲体面。偏生父亲眼里只有嫡出的弟弟,主母更是容不下他这个庶长子,借着一桩莫须有的“失察之罪”,在陛下面前添了几句“建言”,竟就把他一脚踢到这千里之外的建州做同知。建州偏远苦寒,说是调任,实则流放。他舍不得王氏和孩子,只能拖家带口地赶路,原想赶在雪前到驿站歇整,看来是难了。
他刚想再问山梁还有多远,风突然变了向。先前是平刮的寒风,此刻竟卷着林子里的枯枝败叶,呜呜地啸起来,像鬼哭似的。那啸声刚盖过车夫的回话,两侧的树林里就“唰”地窜出黑影——不是一个两个,是十几个,黑布蒙脸,只露着眼睛,凶光从眼缝里往外冒,手里的钢刀被风刮得反光,冷得像冰碴子。
“有匪!”
忠心的老仆王忠就坐在车夫旁的副驾上,见状嘶吼一声,手里的短棍是出发前特意削的硬木,此刻却像根细柴似的迎上去。他今年五十多了,跟着王砚的父亲走南闯北过,可哪见过这阵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护着车里的主子,哪怕用身子挡。
“铛”的一声脆响,短棍撞上钢刀,硬木竟被劈出一道豁口。王忠手臂震得发麻,却还是咬着牙再迎上去,可对方人多,刀刀往要害砍,他刚偏过身子躲过心口一刀,后背就挨了一下,闷哼着往前扑,却还是用最后力气喊:“主子快走,我们断后!”
车夫早慌了神,猛甩马鞭想驱赶马匹,可马受了惊吓,前蹄预要扬起,仰头嘶鸣着乱窜。车厢本就不稳,被马这么一拽,“哐当”一声巨响,竟向一侧翻倒过去!
王子月只觉得身子猛地一抛,头撞在车厢壁上,昏沉里听见母亲的痛呼近在耳边,又被翻滚的杂物隔开。脸上突然一热,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带着铁锈味——是血。她想抓住母亲,手却扑了空,只摸到冰凉的车厢板,接着就被一个厚重的身子压住,是王忠,老仆用最后口气把她护在身下,胳膊还在微微颤抖。
透过老仆臂弯的缝隙,她看见外面的雪籽已经落下来了,打在地上的血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又看见一把钢刀落下,砍在王忠背上,老仆的身子猛地一僵,鲜血从他衣襟里涌出来,溅在雪籽上,像在灰扑扑的地上绽开了一朵朵妖异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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