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落得绵密,将谢府的青砖黛瓦都裹进一片素白。苏晚宁坐在暖阁的窗边,手里正摩挲着一枚竹制的书签——那是谢承渊年轻时亲手刻的,竹片上的字被摩挲得发亮,边角圆润得像块温玉。窗台上的水仙开得正好,鹅黄的花蕊顶着细碎的雪粒,暗香混着炭火气在暖阁里漫开。
又在看这旧物件?谢承渊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银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汤面上浮着几片参片,是他今早亲手切片的,薄如蝉翼。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瑞兽,腰间系着的玉带因常年佩戴而泛出柔光,衬得他鬓边的白发愈发醒目。走近时,能看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那是日日为她掖被角蹭出来的痕迹。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滑落在参汤碗沿,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像碰着块上好的羊脂玉。入冬至后她总畏寒,谢承渊便让人把地龙烧得旺旺的,连她常坐的软榻都垫了三层棉褥,说老骨头经不起冻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酿的米酒来,她接过参汤轻轻吹凉,我让厨房备了些辣白菜,配酒正好。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酒的锡壶要烫过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米酒,而是要供奉的琼浆。
廊下的铜铃忽然叮当作响,是檐角的冰棱坠落在石阶上。苏晚宁望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三十五年前那个雪夜,她攥着竹哨躲在茶楼的角落,谢承渊一身玄衣踏雪而来,披风上的雪粒落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那时的他眉目锐利如刀,却在与她对视时,目光忽然软了三分,像被雪融化的冰。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蜜饯放在小几上,是苏晚宁爱吃的金丝蜜枣,果肉饱满得能看见细密的糖丝。他挨着她坐下时,锦袍的下摆扫过暖炉,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方才管家来说,明心学堂的暖阁塌了一角,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我已让人送去了梁木,明日再亲自去看看。
苏晚宁握着他的手,指腹抚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执剑、劈柴留下的痕迹,深浅不一却温暖踏实。不必急,她轻声道,当年茅草屋漏雨,我们不也撑过来了?她望着案上堆叠的书卷,最上面那本是《明心学堂三十年记》,封面上的墨迹已有些褪色,却能看出谢承渊题字时的郑重,每一划都带着筋骨。
午后的雪渐渐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谢承渊扶着她走到廊下,指着西墙根的老梅:你看,竟有花苞了。虬劲的枝桠上顶着几个饱满的花骨朵,裹着层薄雪,像藏在白玉里的胭脂。苏晚宁望着那抹嫣红,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谢承渊为她折梅时不慎滑倒,裤脚沾着泥却仍把梅花举得高高的,说这花配你正好。
当年你总说,梅花开得越晚越有风骨,谢承渊替她拢了拢披肩,绒毛扫过她的脸颊,带着暖融融的痒,如今看来,你说的真对。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明心学堂的飞檐上,那里的学生们正扫着门前的积雪,木锨碰撞的声音隔着院墙传来,像一串清脆的梆子。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苏晚宁翻出个樟木箱,里面是她这些年攒下的学生名册,纸页泛黄却码得齐整,每一页都用红笔标注着学生的近况——阿芷嫁与书生,仍教邻女识字明珠任御史,奏请天下设女学吐蕃公主返乡,建学堂二十所。最末页贴着张泛黄的剪纸,是当年那个被救的少女剪的并蒂莲,边角已有些残缺。
你看这个,苏晚宁指着名册上的小字,当年阿秀总逃学,我在她名字旁画了个小哭脸,如今她倒成了江南女学的掌事。谢承渊凑过来细看,指腹轻轻点在那小哭脸上,忽然笑出声:那时我总说你太心软,放着朝廷的事不管,偏要管这些丫头片子的闲事。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如今才知,你管的是天下女子的前程。
暮色降临时,明心学堂的学生们果然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半旧的棉袄,领口缝着块补丁,却是当年苏晚宁送她的那件,如今已被浆洗得发白。先生,我们带了新酿的米酒,她捧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扎着,是用今年新收的糯米酿的,您尝尝。身后跟着的学生们捧着各色礼盒,有漠北的奶酪,有岭南的桂圆,还有西域的葡萄干,堆在案上像座小小的宝山。
苏晚宁拉着女先生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厚茧——那是常年握笔、织布、耕种磨出来的,坚硬却温暖。你袖口的补丁换了新的?她笑着指了指,去年还是靛蓝的,今年倒用了月白。女先生红了脸,低头绞着衣角:先生眼尖,这是小孙女缝的,说配我的棉袄好看。
暖阁里很快热闹起来,学生们围坐在炭盆旁,七嘴八舌地说着近况。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漠北教牧民的女儿读书,用的是苏晚宁编的《简易识字》;有个戴银簪的妇人说,她在江南开了家书局,专门印女子写的诗文,如今已出了五十卷;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女学大典》译成了突厥文,连可汗的妹妹都来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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