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的雪下得愈发绵密,谢府的庭院早已成了一片素白。苏晚宁坐在暖阁的窗边,手里正翻看一本线装的《女学新论》,书页边缘已磨得发白,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她年轻时的娟秀小字,也有谢承渊后来补注的遒劲笔迹,两种字迹在纸页上交错,像缠绕了一生的藤蔓。窗台上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蜡梅,嫣红的花瓣上顶着细碎的雪粒,暗香混着炭火气在暖阁里漫开,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厚。
又在看这旧书?谢承渊端着一碗银耳羹走进来,银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羹里的莲子被炖得酥烂,是他守在炉边熬了三个时辰的。他今日穿了件深紫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福寿纹,腰间系着的玉带因常年摩挲而泛出柔光,衬得他鬓边的白发如同落雪。走近时,能看见他袖口绣着的小梅花,那是苏晚宁去年亲手绣的,针脚虽有些歪斜,却透着说不尽的亲昵。
苏晚宁抬头时,一缕银发垂落在书页上,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像碰着块上好的暖玉。入小寒后她总爱犯困,谢承渊便日日陪着她翻书,连朝堂的早朝都托人告了假,说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守着她最安心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做的棉衣来,她合上《女学新论》,指腹抚过封面的蓝布书皮——那是谢承渊当年怕她看书伤眼,特意请人包的,边角已磨出毛边,却依旧干净挺括,我让管家备了些姜茶,天寒喝着暖和。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小厮,连姜茶要放红糖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姜茶,而是要入药的良方。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竹枝被压得弯弯的,像弓起的脊背。苏晚宁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梅,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她和谢承渊在竹林里避雪,他将披风裹在她身上,自己却冻得嘴唇发青,却说男子火力旺,不怕冷。那时的梅枝刚抽出嫩芽,如今却已长得比屋檐还高,枝桠虬劲如铁,年年寒冬都开得如火如荼。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松子放在小几上,是他亲手剥的,果仁饱满得能看见细密的纹路。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锦袍的下摆扫过暖炉,带起一阵温热的气流,混着他身上的檀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明心学堂的信,他拿起信笺递给她,字迹是白鹭书院掌事的,笔锋沉稳,说漠北的女学又添了三间校舍,连匈奴的姑娘都来求学了。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匈奴首领亲送女儿入学,赠羊三百只的字句,忽然笑了。当年那些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顽固,怕是想不到有朝一日,异族的首领竟会主动送女儿读书。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骄傲,有温柔,更有说不尽的懂得,像两汪浸了岁月的深潭,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暖阁里投下长长的光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案前,案上摆着学生们送来的年历,每页都画着不同的学堂景致——正月的江南学堂飘着梅香,三月的漠北学堂融着残雪,九月的岭南学堂晒着书卷,十二月的明心学堂堆着积雪,画中总有两个身影并肩站着,不用看面容,便知是她和他。
你看这张,谢承渊指着腊月的画,画中的两人正在堆雪人,雪人的鼻子是截红辣椒,帽子是顶旧毡帽,是阿砚画的,说要把我们画进年历里,让各地的学生都能看见。苏晚宁望着那雪人,忽然想起去年冬至,重孙们拉着他们堆雪人,谢承渊笨拙地滚着雪球,雪粒粘在他的眉梢,像落了层霜,却笑得像个孩子。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雪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灰布棉袄,领口缝着块补丁,却是当年苏晚宁送她的那件,如今已被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挺括。她捧着个木箱走进来,箱子上的铜锁已有些生锈,打开时,里面整齐码着几十双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是各地学生连夜做的。先生,这是给您和谢大人的,女先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漠北的学生说布要厚实,江南的学生说针脚要细密,我们缝了一个月才成。
苏晚宁拿起一双布鞋,鞋面上绣着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是当年那个总扎到手的吐蕃姑娘的手艺。她记得那姑娘初入学时连汉语都不会说,如今却能绣出这样精巧的花样,还在逻些城教出了三百多个女学生。真好,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抚过鞋面上的梅花,你们都长大了,也都...出息了。
学生们围坐在炭盆旁,七嘴八舌地说着近况。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识字,姑娘们如今能自己记账了;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女红大全》刊印了,连宫里的娘娘都派人来买;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女学大典》译成了突厥文,可汗看了说中原女子竟有这般才学,还赏了她十匹绸缎。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续上姜茶,茶碗里的姜片切得薄薄的,是他学了许久才练出的手艺。你看那个穿绿袄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三王爷的小女儿,当年你收她入学时,多少人说你引火烧身。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给孩子们讲《女诫》新解,说女子当有节烈,更当有识见,眉眼间的从容,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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