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来得迟疑而艰难。
往年这个时候,松花江该跑冰排了,岸边的柳树也该抽出嫩黄的芽。但今年三月都快过完,江面依然封着厚重的冰,柳条干巴巴地垂着,看不见一点绿意。土地更是硬得像铁,锄头砸下去只能留下个白印儿。
于凤至站在黑龙江南岸一处高岗上,望着对岸。那里是苏联领土,此时也被一片灰蒙蒙的枯黄覆盖。身后,徐建业低声报告着最新的灾情汇总。
“从二月到现在,从关内逃荒过来的已经超过五千人。热河、辽西本地的流民更多,估计不下两万。”徐建业的语气沉重,“咱们储备的粮食,照这个速度,最多撑到六月。”
“日本人在做什么?”
“征粮。”徐建业吐出两个字,“比往年狠。辽阳、铁岭几个县,征粮队直接进村扒房梁,搜地窖。有抵抗的,当场打死。现在很多村子十室九空,能跑的都跑了。”
于凤至沉默着。她记得这段历史——一九四二年,中原大饥荒。但她没想到,灾荒会蔓延得这么快,这么广。
“还有更糟的。”冯仲云从坡下走上来,手里拿着几张粗糙的传单,“我们在哈尔滨的内线刚送出来的。关东军司令部下了新命令,要在‘匪区’周边实行‘集团部落’政策。”
于凤至接过传单。纸张粗糙,印刷模糊,但日文和中文对照的字句清晰刺眼:
“为彻底断绝匪患与民众之联系,兹决定在指定区域实行归屯并户。所有散居农户,须于十五日内迁入指定之集团部落。逾期不迁者,以通匪论处,房屋田产一概焚毁...”
后面还列着实施细则:每个“部落”方圆不得超过五百米,四周挖深壕、筑高墙,设岗楼哨卡;居民出入需持“良民证”,每日日落即闭门,严禁夜出;粮食集中储存,按人头定量配给...
“这是要把老百姓圈起来。”冯仲云的声音发颤,“像圈牲口一样。”
于凤至把传单折好,收进怀里。她望着远处荒芜的田野,那些本该在春耕的土地,现在空荡荡的。风卷起地上的干土,扬起一片黄尘。
“通知各军师长,三天后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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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在小兴安岭深处一座废弃的木刻楞房子里举行。屋里挤了二十多人,窗户用毛毡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盏马灯挂在梁上,光线昏暗。
于凤至没有绕弯子,直接把那份传单摊在木桌上。
“鬼子的新花样,叫‘集团部落’,咱们老百姓叫它‘人圈’。他们要干什么?要把老百姓从咱们身边夺走,关进笼子里。没了老百姓,咱们就是无根的草,鬼子想怎么剿就怎么剿。”
赵永胜一拳砸在桌上:“那就打!趁他们还没建起来,全给他掀了!”
“打不完。”王栓柱拄着拐杖,声音沙哑,“你掀一个,他建两个。咱们有多少兵?鬼子有多少人?”
陈望闷声说:“那就让老百姓别搬。咱们护着!”
“护得住一时,护不住一世。”于凤至摇头,“鬼子说了,不搬就烧房杀人。老百姓的命捏在他们手里。”
屋里沉默了。马灯的火苗晃动着,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
“那怎么办?”第三军师长陈翰章打破沉默,“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被关进去。”
于凤至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前。那是整个东北的详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我的想法是:第一步,让;第二步,进;第三步,破。”
她拿起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让’,是让出一些边缘地区。鬼子要建‘部落’,咱们不硬拦。让他们建,让他们把老百姓圈进去。”
笔尖移动,在圈外又画了一个更大的圈:“‘进’,是咱们的人也要进去。伪保长、甲长、甚至‘部落’里的管事、伙夫,能安排进去多少就安排多少。白天他们是‘良民’,夜里,他们是咱们的眼睛、耳朵。”
最后,铅笔在圈中心狠狠一点:“‘破’,是从内部破。等时机成熟,一声令下,这些‘部落’从里面乱起来。岗楼怎么守?壕沟怎么过?里面全是咱们的人,还怕打不开门?”
屋里的人眼睛渐渐亮起来。
“但这需要时间。”徐建业谨慎地说,“安排人进去,取得信任,摸清情况...没有三五个月下不来。”
“还要粮食。”冯仲云补充,“‘部落’里粮食集中管制,咱们的人进去了,也得挨饿。”
“所以现在最要紧两件事。”于凤至放下铅笔,“第一,抢在‘部落’建完之前,尽可能多地在外面藏粮。地窖、山洞、坟圈子...能藏的地方都藏。第二,选拔最可靠的人,准备‘入圈’。”
她环视众人:“各军政治部立即行动,每个师至少要准备五十名这样的同志。他们要能吃苦,会装样,最重要的是——心里有盏灯,再黑也灭不了。”
命令连夜传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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