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四月中旬的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却已不似冬日那般如刀子割肉。风中捎来了泥土解冻的、微腥的气息,也捎来了饥饿的呻吟与绝望的哭泣。
小兴安岭指挥部里,空气比屋外更凝重。一盏马灯的光晕,勉强照亮摊在粗糙木桌上的几页汇总纸。徐建业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冰锥,砸在听者心上。
“截止昨日,根据地内登记人口,军队约八万三千,随军家属及安置群众约七万,本地原住民约六十五万,新接收关内及热河、辽西流民约十五万……”他顿了顿,“总计,近九十六万人要吃饭。”
他拿起另一张纸:“粮食存量。各军粮库、秘密地窖、百姓家中藏粮,所有能统计到的,折合成高粱米,约八万石。按最低生存标准,每人每日半斤粮,这些只够……四十天。”
“流民还在增加吗?”于凤至问,目光没离开地图上那些代表人口压力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
“每天少则二三百,多则五六百。”冯仲云接口,他刚从几个新设的流民安置点回来,眼窝深陷,“都是从南边逃荒上来的。关内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坏。鬼子征粮队像蝗虫过境,不少村子已经绝户了。”
许亨植指着地图上几条蜿蜒的线:“我们的三条秘密商路,压力也很大。鄂伦春兄弟那边,苏联边境守军查得越来越严,上次交易差点被巡逻队撞上。朝鲜族那条线,伪满警察增设了卡子。蒙古族牧民那边……开春是牲口最瘦的时候,他们也缺粮,交换比例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屋外传来隐约的、孩童的啼哭声,很快又被风声盖过。那哭声细细的,却像一根针,刺破了指挥部里压抑的沉默。
于凤至终于抬起头。马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难以捉摸。她没有看那些令人绝望的数字,而是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
“四十天……”她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它的味道,“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到秋收,至少还有一百二十天的缺口。我们不仅要找到养活这近百万人一百二十天的粮食,还要有种子种下去,确保秋后能有收获。”
没人接话。这不是靠一两场胜仗、一次偷袭能解决的问题。这是最基础、也最残酷的生存算术。
“那就得算一笔大账。”于凤至转过身,脸上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一笔关于人、地、粮、枪的大账。”
走到地图前,拿起炭笔,开始勾勒。
“冯政委,你的担子最重。”她先看向冯仲云,“从明天起,发‘生产自救令’。所有部队,除必要警戒和侦察力量,全部转为生产队。战斗员,也是生产员。地,不是现成的,要我们自己动手从鬼子手里、从荒原里抠出来。”
炭笔在地图上画出三个大圈:“赵永胜的第一军,去这里——兴凯湖西岸。那片是沼泽甸子,水排干了就是好地。给你两个任务:垦荒,顺便盯着东宁、绥芬河的鬼子。”
“王栓柱的第二军,去这里——讷谟尔河两岸。那是老粮仓,鬼子祸害得轻点,地底子还在。你的活儿是深耕,把原来撂荒的地全捡起来。”
“陈望的第三军,进长白山。平地少,就搞梯田。林子密,就组织采集队。山货、药材、猎物,都能换粮食。”
她又看向许亨植:“许副参谋长,你那三条线,不能只靠人情和运气了。成立个‘边境贸易社’,你兼管。把咱们缴获的那些手表、钢笔、望远镜,还有收集到的山参、貂皮,统一管起来,有计划的换。跟苏联人、跟朝鲜那边,甚至可以试试跟某些胆大的伪满商人,明码标价。咱们要的是粮食、盐、农具、药品。告诉他们,生意可以做,但谁要是黑了心坑我们,或向鬼子告密……”她没说完,但眼里的寒光说明了一切。
最后,她看向徐建业和自己:“护粮。鬼子肯定不会眼睁睁看我们种粮收粮。咱们得抢在前面。”她顿了顿,“成立‘护粮队’,不归各军,直属战区指挥部。任务不是跟鬼子大队硬碰,是做三件事:一、在鬼子征粮队出动前,帮老百姓,尤其是那些‘两面政权’的村子,把粮食藏好。地窖怎么挖更隐蔽,你们想办法。二、摸清哪些日伪征粮官最凶恶,找机会‘拔点’。三、必要时,袭击鬼子的粮库和运输队,抢!”
她走回桌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是底线。张兰生同志,在各根据地要点,设‘粥棚’和‘公仓’。粮食再紧,这条底线不能破:不准饿死人。但粮食不是白给的,按劳分配,垦荒多的多分,出力少的少分。懒汉和捣乱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请出去。咱们救急不救穷,更不养蛀虫。”
命令一条条,清晰而强硬,没有回旋余地。这不再是单纯的军事部署,而是一个政权在生死存亡之际,对生产、分配、贸易、防卫的全盘统筹。
“都清楚了吗?”于凤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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