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远远看到他靠近,无不惊惶地后退,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厌恶,以及一丝对瘟疫般的恐惧。一个带着孩子的牧民女人,更是惊恐地捂住了孩子的眼睛,迅速躲进了土屋。
陆沉对此置若罔闻。他早已被命运剥光了羞耻和尊严的外衣。他用身上仅存的一块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胡乱地、紧紧地缠裹住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手臂,在绿洲边缘最破败、最靠近垃圾堆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勉强能遮挡正午毒辣日头的破旧草棚。
他像一头濒死的孤狼,蜷缩在散发着尿臊和腐草味的阴影里,身体因脱水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需要休息,需要水,需要食物,但此刻,他更需要的是信息。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将所有的感官都沉入这绿洲喧闹浑浊的声浪之中。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捕捉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影;耳朵竭力竖起,从嘈杂的风声、驼铃、叫骂、讨价还价中,分辨过滤着每一句飘过的闲言碎语。江南……血案……沙匪……“寒鸦”林晚……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黑暗中的磷火,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每一个相关的音节,都让他早已麻木的心脏骤然收紧。
几天过去,他靠着在垃圾堆里翻找发霉的馕饼碎屑和偷偷舔舐清晨凝结在草叶上的露水勉强维持。手臂的毒伤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一阵灼热的剧痛,腐烂的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恶臭更加浓烈。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望的等待和持续恶化的伤势拖垮时,一阵喧嚣的驼铃声打破了绿洲的沉闷。一支风尘仆仆、规模不小的商队缓缓进入绿洲。他们的骆驼高大健壮,驮着沉甸甸的货箱,护卫们穿着相对统一的皮甲,神情警惕。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说话的口音,带着明显的京城腔调,在这塞外边陲显得格外突兀。他们的到来,像投入死水的石块,激起了一圈涟漪,也带来了遥远中原的消息。一些绿洲的居民好奇地围拢过去,陆沉则蜷缩在阴影里,竖起了耳朵。
“……听说了吗?朝廷那位‘铁面阎罗’李督公,年前添了个大胖小子!啧啧,老来得子,可真是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据说在江南老家大宴了三天三夜,流水席都摆到城门外头去了!那排场,啧啧……”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看似商队管事模样的胖子,一边擦着汗,一边唾沫横飞地对同伴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市侩的艳羡。
“哪个李督公?”旁边一个护卫模样的汉子似乎有些迟钝,粗声问,“就那个……当年带着血滴子,去江南抄了云锦坊陆家的那个?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
“可不就是他!”胖子管事一拍大腿,压低了点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兴奋,“李崇!手段是狠着呢!多少人头落地!不过嘛……嘿嘿,听说这些年收敛了不少,尤其有了这个宝贝疙瘩儿子以后,心肠好像软了点?嘿,谁知道呢,也许是人老了,图个天伦之乐?那小子,可是他的命根子!”
“嘘!小声点!”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商人脸色变了,紧张地左右张望,“提他干嘛!晦气!这煞星的名字也是能随便嚷嚷的?当心隔墙有耳,传到不该传的地方去!还想不想活了!”
李崇!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烧红的闪电,带着淬毒的倒钩,狠狠劈入陆沉的耳膜,瞬间贯穿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是他!就是这个阉贼!为了向上爬,为了构陷忠良,为了那莫须有的谋逆之罪,一手炮制了云锦坊的惊天血案!
冰冷的刀锋砍断亲族的脖颈,炽热的火焰吞噬了世代经营的锦绣华堂,也彻底埋葬了他陆沉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一个人的全部生活!朵儿被凶徒掳走,晚娘……晚娘抱着朵儿坠下沙崖……一幕幕血红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原以为,背负着如此深重的血债,李崇纵然权势滔天,也必将永世活在恐惧和阴霾之中,如同行尸走肉。他万万没想到,这阉贼竟能娶妻生子,安享天伦之乐?甚至被传为“心肠软了”?
巨大的不公和刻骨的仇恨,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陆沉仅存的理智堤坝!滔天的恨意翻腾咆哮,五脏六腑仿佛被毒火灼烧!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沙土里,几乎要挣脱这残破躯壳的束缚,立刻插翅飞回中原,将那恶魔碎尸万段!血债,必须血偿!
然而,手臂上那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一阵强烈眩晕,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按回残酷的现实。他现在连站直都困难,连这小小的绿洲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去。
复仇?不过是绝望深渊里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就在这恨意几乎要将他彻底焚烧殆尽之时,另一个声音,带着更浓重的塞外口音和一丝神秘兮兮的意味,如同淬毒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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