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那熟悉的轮廓,已在月色下依稀可辨。
青石板铺就的山门,在夜里显得格外肃穆。再往前几步,便是师太定下的门禁范围,我便不能再与他同行了。
离别的愁绪,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白日里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与他在一起,却又总嫌光阴似箭。
“我到了。”我停下脚步,有些不舍地松开他的手。
“早些歇息。”他看着我,叮嘱道。
“你也是。”
我们相对无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转身。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头一热,脸上有些发烫。我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腰间挂着的小布包。那是我下山时用来装些零碎东西的,此刻,我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硬硬的,有些硌手的东西。
那是我前几日闲来无事,跟着小师妹清雨学着用柔韧的狗尾巴草编的。清雨那丫头手巧,编出来的小兔子、小蝴蝶个个活灵活生成。我却笨手笨脚,学了半天,也只勉强编出个四不像的东西来。
清雨说,那是个蚱蜢。
我看着那歪歪扭扭的身体,长短不一的腿,实在瞧不出半点蚱蜢的英姿。本想随手扔了,可不知怎的,却鬼使神差地将它收进了布包里。
此刻,我捏着这只丑陋的草蚱蜢,手心都有些出汗。
与他送我的和田青玉簪,与他画的《听雨图》相比,这东西简直拿不出手。
可……可这是我亲手做的。
我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头,一把将那只草蚱蜢塞进了苏世安的手里。
“给你的!”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不许嫌弃!”
说完,我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表情,脸颊烧得像被火燎过一般,转身就往观门跑去。
“微儿!”
我听到他在身后叫我,脚步却不敢有片刻停留,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山门,在值夜师姐诧异的目光中,一口气跑回了自己的禅房,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热意才稍稍退去。
我悄悄地,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细的缝,朝山门的方向望去。
他……他竟然还在那里。
他就站在我们方才分别的地方,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颀长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孤寂的影子。
他没有看观门的方向,而是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那里,躺着的,应该就是我塞给他的那只,丑得别具一格的草蚱蜢。
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周身那温润如玉的气场,似乎在一点点地沉淀,凝固。
方才还含着笑意的嘴角,此刻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捧过萤火、为我疗伤的手,此刻正微微蜷缩,仿佛想要将那只小小的草蚱蜢握紧,却又带着几分不敢用力的迟疑。
我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在崖顶。在我说“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时,他那一瞬间的沉默里,就藏着这样的神情。
那是一种,混杂了极致的爱怜、深沉的愧疚,与无声的挣扎的复杂情绪。
爱怜,是给我的。
那愧疚与挣扎,又是因何而起?
我趴在门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山风吹过,拂动他的衣摆,也吹动了我纷乱的心绪。
他就那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边的月亮都向西偏移了许多,久到我以为他会化作一尊望妻石。
最后,他终于动了。
他极其珍重地,将那只草蚱蜢收进了自己的袖中,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清心观的方向,才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无边的夜色里。
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让我看出了几分萧索与决绝。
---
我回到房中,依旧无法平静。
白日里相处的种种甜蜜,此刻都像是裹了一层薄薄的糖霜,内里,却透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
我抬手,轻轻抚上发间的那支和田青玉竹簪和胸口前的银哨。
铜镜里,映出我自己的脸。眉眼含春,嘴角带笑,分明是一副被情爱滋润得最好的模样。
我对自己说,凌微,别胡思乱想了。
他待你如何,你自己的心,最清楚不过。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为你疗伤,为你作画,为你捧来萤火,将你视若珍宝。
那份在星空下感受到的细微不安,那份在山门前窥见的复杂神情,一定是我多心了。
是的,一定是我多心了。
在这份汹涌而至的爱意与信任面前,任何的疑窦,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不堪一击。
我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将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竹香与墨香。
我闭上眼,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我觉得,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他一些。
我不知道的是,在我安然入睡,梦里满是他温柔笑靥的时候,清心观下的那座竹苑里,书房的灯,又一次亮到了深夜。
薄薄的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伏案疾书的挺拔身影。
良久,那身影停了下来,抬起手,似乎是按了按疲惫的眉心。
夜风穿过竹林,送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书房里逸散出来,混入风中,消散在了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无人听见。
喜欢南屏旧梦请大家收藏:(m.38xs.com)南屏旧梦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