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十个字,经由教导队之口,借风雪哨所之事,如同烙印般刻进了襄邑军民的集体意识。它不再是纸面上的禁令,而是黄巢意志的延伸,是这支队伍必须用血肉去扞卫的底线。然而,底线之所以为底线,正因其时刻面临被践踏的考验,尤其是在这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的酷寒时节。
第一场大雪尚未停歇,第二场又接踵而至,且势头更猛。朔风卷着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城墙、窝棚和每一个裸露在外的生命。屯田区新挖的沟渠被积雪填平,民屯的窝棚在积雪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有垮塌。军营中,尽管黄巢已下令优先保障哨岗柴炭,并组织人手加固营房,但严寒无孔不入,许多士卒手足冻疮溃烂,夜间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听着鬼哭般的风声,对那“冻死不拆屋”的军规,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切肤之痛与内心挣扎。
考验,在雪停后第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降临。
城北一段较为僻静的城墙下,紧挨着墙根,有几间半塌的土坯房,原是战乱中废弃的民居,后被一些无处可去的赤贫流民占据,勉强用茅草、破席堵塞缝隙,赖以栖身。其中一间屋内,住着一位寡居的瞎眼老妪和她年仅十岁、瘦骨嶙峋的孙儿。祖孙二人全靠官府每日一顿稀粥和邻人偶尔接济过活,家中四壁透风,几无御寒之物。
这夜,北风尤其凄厉。老妪和孙儿蜷缩在唯一一堆潮湿的稻草上,裹着破如渔网的麻片,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连哭泣的力气都快没了。隔壁偶尔传来其他流民压抑的咳嗽和呻吟,如同地狱的配乐。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不远的城墙拐角哨位上,两名刚刚换岗上来的士兵,正经历着他们入伍以来最难熬的一班岗。他们是王璠麾下的士卒,一个叫刘三,一个叫赵四,都是曹州跟出来的老兄弟。两人穿着并不厚实的冬衣,在箭垛后缩成一团,狂风卷着雪粒劈头盖脸打来,脸上手上早已失去知觉,脚底的冻疮一沾地就钻心地疼。
“他娘的……这鬼天气……”刘三哈着白气,声音颤抖,“再这么站下去,非得冻成冰棍不可……”
赵四跺着脚,牙齿打架:“柴……柴火呢?不是说……教导队给哨位配了柴火?”
“早他妈烧完了!就那么一小捆,够干什么?”刘三咒骂道,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城墙下那片黑黢黢的、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破房子。其中一间,隐约有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孩童啜泣声传来。
“听……听见没?”赵四也听到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面……好像有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危险的动摇。对温暖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理智和军规。
“就……就进去避避风……”刘三声音干涩,像是在说服自己,“等……等这阵风过去……就出来……不拿他们东西……”
赵四犹豫着,但刺骨的寒冷最终战胜了犹豫。两人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滑下城墙内侧的土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间传出哭声的土坯房。
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极度贫困气息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但至少没有了直接吹刮的寒风。昏暗的光线下(角落有一小堆将熄未熄的灰烬),他们看到了蜷缩在稻草堆上、如同两只受伤小兽的祖孙二人。
老妪听到动静,惊恐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转向门口方向,将孙儿紧紧搂在怀里:“谁……谁呀?”
刘三和赵四一时语塞。看着这赤贫如洗的景象和瑟瑟发抖的祖孙,他们强闯民宅的羞愧感涌了上来,但身上几乎冻僵的肌肉和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挪不动离开的脚步。
“阿婆……我们……我们是守城的军爷……”刘三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太……太冷了,借个地方……避避风……就一会儿……”
老妪听出是军士的声音,更加害怕,将孙子搂得更紧,却不敢拒绝,只是喃喃道:“军爷……屋里……屋里也没地方,也冷……”
赵四已经不管不顾地凑到那堆灰烬旁,徒劳地用手扇着,希望能唤起一点火星。刘三则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几块散落的、似乎是门板或床板的朽木上。一个念头无法遏制地升起:劈了它们,就能生火,就能活命……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喝:“什么人?!出来!”
是夜间巡查的教导队!带队的是队正陈平。他们远远看到哨位无人,又听到这边动静,立刻赶来。
刘三和赵四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陈平带人冲进屋内,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屋内的景象:两名本该在哨位上的士兵,一对惊恐万状的贫苦祖孙,以及墙角那几块可能成为“拆屋”材料的朽木。
一切不言自明。
陈平脸色铁青,看着刘三赵四,又看看那对祖孙,心中怒火升腾,却强行压下。他先是对老妪温言道:“阿婆莫怕,我们是教导队。惊扰您了。”示意一名队员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块干粮和一小包姜片(御寒用)放在老妪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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