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傅玖瑶就起身了。她没叫人梳头,自己把长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插上一支素银簪。昨夜写完最后一条政策细则时,烛火已经快灭了。她记得自己合上本子前,心里还在想西州水渠的事。
工部送来的报告说工程已经开始,可户部的账目却对不上。她批的银子明明拨下去了,怎么田里还是干的?
她换下官服,穿上粗布衣裳,只带两个贴身女官,从侧门出了府。马车绕开主道,走的是乡间小路。路上颠簸得厉害,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看见远处山脚下有几块田,地表裂开,像被火烧过一样。
到了村口,她们下了车。傅玖瑶让女官在路边等,自己往前走。田埂上坐着个老头,手里捏着一把土,看也不看就往地上撒。
她走过去,轻声问:“老伯,这地还能种吗?”
老头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种不了。三个月前说要修渠,来了几个人挖了两天就走了。钱不知道去哪儿了,水也没来。”
“朝廷不是拨了款吗?”她蹲下来,手指碰了碰那层干硬的泥块。
“拨是拨了。”老头苦笑,“可我们没见着。里正说是上面卡住了,让我们等等。这一等,春都过去了。”
她站起身,往村子里面走。几户人家门口堆着空水缸,有个女人正用扁担挑两只木桶,走得慢。傅玖瑶走过去帮她抬了一段。
“你是外来的吧?”女人喘着气问。
“嗯,来找亲戚的。”
“这村里没人能走远路,都守着这点地。可地又不长东西。”女人停下脚步,看着远处一段塌了半截的石渠,“那渠口本来通水的,年前堵上了。说是修,结果只刷了层灰浆,风一吹就掉。”
“谁负责修的?”
“县衙派的人,监工姓赵,听说是县令家的亲戚。干活的工钱发一半,剩下说等验收。可谁验收啊?人都跑了。”
傅玖瑶没说话,顺着她说的方向走到渠口。那里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拨开一看,底下确实有新挖的痕迹,但只挖了一小段就停了。旁边散落着几块碎石料,还有半截断了的铁锹。
她在渠边蹲下,扒开枯草,发现底下压着一张纸。纸角烧过,只剩中间一部分。她小心捡起来,上面写着几行字:“石灰三百斤,青石板二十块,雇工二十日……”后面的内容没了。
这笔账她认得。是她亲自批的材料单。
她把纸折好收进袖中,继续往里走。迎面跑过来一个少年,十四五岁模样,穿得破旧。他看见傅玖瑶愣了一下,转身就要跑。
“别怕。”她喊住他,“我不是官家人。”
少年停下,站在原地不动。
“你在这儿干过活?”她问。
他点点头。
“为什么停工?”
“工头说钱不够。”少年声音很低,“其实够的。他们领了双倍料钱,还多报了人数。我们这些人,本来讲好一天三十文,结果只给了十五文,说剩下的要等‘上面点头’。”
“你们敢去告吗?”
少年猛地抬头看她,“告?谁敢!赵监工天天带着人巡渠,谁多说话就挨打。上个月李叔说了句‘这渠修得假’,第二天就被抓走了,到现在没回来。”
傅玖瑶盯着他,没出声。
少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你是为咱们好的人。可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的。”
他说完就跑了。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回到借住的屋子。这是村东头一间空房,女官已经收拾出来。桌上点着油灯,火光不大,照得墙上影子晃动。
她把今天听到的话一条条记下来。哪段渠该修多长,实际修了多少;多少钱该发,百姓拿了几个;谁在管事,谁是背后的人。她写得很慢,每一句都核对清楚。
写到一半,她停下来,重新翻看那张残页。石灰三百斤——这个数是对的。但按市价算,这些材料加人工,至少要四百两银子。而工部上报说用了六百两。
多出来的二百两,去了哪里?
她把纸铺在桌上,用炭笔描出几个名字:赵监工、县令、工部经手人。然后画了一条线,连向京城。
有人在中间截了钱。
她想起朝会上那个反对她的老臣。他说女子不该干政。可现在真正害百姓的,是那些穿着官袍的男人。
灯芯爆了一下。
她吹了口气,让火苗稳住,继续写。最后写下一句话:“非民不勤,非策不行,实乃吏治溃烂,蛀骨蚀髓。”
她把这张纸单独包好,准备带回京。
夜里风大,屋外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她没睡,在屋里来回走。白天那个少年说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她知道,这事不能只靠一份奏折解决。
第二天一早,她打算再去邻村看看。如果别的地方也一样,那就不是个别问题,而是整个系统出了毛病。
她刚打开门,听见外面有人说:“那边的田更糟,水沟全填死了,说是怕‘有人偷引’。”
她转头看去,说话的是昨天挑水的女人。她手里抱着一捆柴,站在门口。
“你们就没想过找人说理?”傅玖瑶问。
女人低下头,“以前试过。写了状子送到县衙,当天晚上家里就失了火。从那以后,没人敢提‘告’字。”
傅玖瑶看着她脸上的灰痕和干裂的嘴唇,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无力。
不是百姓不想活,是有人不让活。
她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张残页。证据已经有了。
她抬起头,对女人说:“总得有人开始说。”
女人没应,只是往后退了一步。
傅玖瑶走出院子,朝着村外走去。阳光照在地上,映出她长长的影子。她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
远处传来鸡叫声。
她翻过一道矮坡,看见一片更大的旱田。田中央躺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惠民渠”三个字。字缝里塞满了干草,像是被人故意掩盖。
她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把草一根根拔出来。
指腹擦过石面时,感觉到一道刻痕。不是原来的字,是后来加的。她凑近看,发现是个数字:**二百三十**。
她怔住了,这不像纪年,也不像日期。倒像是……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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