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正三刻,紫禁城的晨钟敲到第三声,乾清门铜钉尚沾薄露,小燕子已赤足溜进回廊。
她身上套着昨晚皇后临时翻出的旧寝衣——月白棉布,袖口绣两朵歪歪斜斜的梨瓣,是她七岁那年咬断线头留下的“狗啃痕”。衣裳短了一截,脚踝露在春风里,像一截刚抽条的嫩笋。
她手里提着一只空食盒,盒盖不时“咔哒”一声,仿佛也紧张。
——她去给皇阿玛、额娘请安。
不是“和硕公主”的仪制,只是漱芳斋旧例:
“第一口糖藕,要先分给额娘;第一声燕子叫,要先给皇阿玛听见。”
殿内静得很。
皇帝昨夜与皇后对坐灯下到四更,此刻并肩靠在榻上,一个批折子,一个绣帕子,中间矮几摆着半碗没喝完的梨羹。
皇后右手捏着绣花绷,左手无名指却抵在皇帝腕侧——他每写一句“知道了”,她指尖就微微收紧,像替他掐算停顿。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里却浮着一层淡淡的糖霜味,仿佛整个紫禁城提前入了蜜渍的初夏。
忽听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探进半颗毛茸茸的脑袋。
皇帝笔一滞,墨点晕开,像朵小小的黑梅;皇后指尖的银针“叮”地戳在绣布外,发出极轻的“嘶”。
小燕子就从那道缝里挤进来,脚后跟一带,门扉阖上,发出“嗒”一声,像顽皮的风把秘密重新按回殿内。
她没穿鞋,赤足踏在金砖上,一步一步,像猫,又像七年前那个刚学会溜窗棂的小丫头。
她走到榻前,把食盒背在身后,先歪头打量两人——
皇帝眼底有青,皇后指上有针眼,可两双手却悄悄扣在一起,藏在袖口交叠的阴影里。
小燕子忽然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扑通一声跪下去,额头抵在皇帝膝头,声音脆生生:
“给皇阿玛请安!——”
尾音拖得老长,像把七年没喊的“阿玛”一次性补齐。
皇帝被她撞得折子“哗啦”掉地,却顾不上捡,大手一伸,把人从地上捞起来,半嗔半笑:“没鞋!金砖凉!”
小燕子顺势蜷腿坐在他脚背上,脚心贴着他的龙纹靴面,取暖似的蹭了蹭,才转脸看向皇后,声音低下来,带着鼻音:
“给……额娘请安。”
这一次,她没跪,而是把食盒双手捧过头顶,盒盖“咔哒”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宣纸。
纸上墨迹未干,画着三只歪歪扭扭的梨:
一只大,两只小,枝头并排,根却缠在一起。
落款是抖抖索索的三个字:
“燕归巢”。
皇后看着那张画,忽然就红了眼眶。
她伸手,想接,又怕自己指尖的针眼戳破纸,只得悬在半空。
小燕子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把画拍进她掌心,顺势扑进她怀里,额头抵着皇后肩窝,轻轻蹭——像七年前每天清晨赖床那样。
“我……我本来想装糖藕的,”她小声嘟囔,“可御膳房说,糖藕要现熬,我等不及……就画了一只‘糖藕’,不,三只好不好?大的给额娘,小的给皇阿玛,中间那只最丑的——留给我。”
皇帝闻言,低低笑出声,胸腔震得小燕子后背发麻。
他伸手,把母女俩一并圈进自己披风下,像圈住一整片梨林。
“丑的也给朕。”他故意板脸,“朕就喜欢丑的。”
皇后破涕为笑,抬手替小燕子把鬓边乱发别到耳后,指尖掠过皇帝下巴,像风掠过梨枝,带起一阵隐秘的颤。
殿外,第一缕朝阳穿过窗棂,恰好落在那幅“燕归巢”上,
墨迹被镀上一层金,三只梨瞬间活了——
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里滚出来,
滚到御花园新翻的梨坑,
滚到正在拆毁的高墙根,
滚到他们仨终于并肩站稳的这片土地。
小燕子忽然从披风里探出半张脸,眼睛亮得带露:
“皇阿玛,额娘,我能不能……每天都来请安?不穿朝服、不捧玉圭,就这样——光脚、画糖藕、蹭你们膝盖?”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
一个眼底燃着初阳,一个眸中映着新梨,
同时点头。
于是,紫禁城的春日从这一声“请安”开始,
每日卯正三刻,
乾清宫的铜漏多了一条刻度——
叫“燕子归巢”。
漏壶里的水每滴一声,
梨核就在土里悄悄撑裂一次,
像替他们数着:
一、二、三……
数到一百下,
孩子就长大了,
树也老了,
而帝后掌心交扣的那道温度,
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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