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又过去两月有余。
他们都以为方子对了症,又或是别的什么缘由,丫头的病体竟真的一日日好了起来。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久违的笑影也重新漾在眼角。府里上下都说是老爷诚心感动了上天,连大夫来看过都连称奇事。
只有我知道,那每日悄悄滴入药汤的几缕血丝,才是真正的“药引”。
这日煎药时,阿月在一旁静静看了许久,忽然轻声说:“太太近日能下床走动了。”
我搅动药勺的手微微一顿。
她不再多言,只将新得的蜂蜜轻轻放在灶台边,转身离去前,目光又看了我一眼。
她走出去之后我忍不住心里疑惑:“阿月,感觉有点问题但又说不出来。”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说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是陈皮随着二月红回府了。今日府中似乎格外不同,下人们脸上都带着些许喜色,连步履都显得轻快许多。
“今日是老爷和太太的结婚纪念。”小翠凑到我耳边,声音里带着雀跃,“因着太太前些时候身子一直不爽利,都没好生操办过。今年太太大好,老爷特意吩咐要热闹热闹。”
暮色渐拢时,正厅里已摆开家宴。丫头穿了件新裁的月白暗纹杭绸旗袍,发间簪着二月红早年送她的珍珠发簪,灯下看来竟似回到了未嫁时的光景。陈皮依旧沉默,二月红破例多饮了几杯酒。
“这些年,辛苦你了。”二月红执起丫头的手,声音温和。
丫头浅浅一笑,眼中有水光浮动:“能陪在二爷身边,便不觉得苦。”
我站在廊下伺候,看见陈皮低头抿酒时,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烛光摇曳,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宴席正酣,觥筹交错间,丫头含笑为二月红布菜,二月红则细心为她挑去鱼刺,眉眼间流转着多年未减的温情。陈皮静坐一旁,默然饮尽杯中酒,随后起身,朝上座的二人恭敬一揖:
“师父,师娘,弟子有些醉了,想先出去透透气。”
二月红正与丫头低语,闻言温和颔首。丫头则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夜里风凉,莫要久待。”
他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席,背影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显得有几分孤直。
我留意到他离席时眉宇间凝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沉郁,心下微动,略等了片刻,也悄声跟了出去。
绕过回廊,果然在后院那棵老柳树下见着他的身影。他并未披外衫,只穿着宴上的单薄长衫,凭栏而立,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壶酒,正对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独自仰头饮下一杯。月光如水,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神情并非单纯的艳羡或失落,而是一种更为复杂深沉的…寥落。
我缓步走近,夜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清冽的酒气。
“陈爷,”我轻声唤道,“您还好吗?”
他侧首瞥了我一眼,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不在前头伺候,来这做什么?”
“前头有人伺候着呢。”我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望向正厅方向暖融融的灯火,“况且此刻…老爷和夫人想必更愿独处。”
这话说得委婉,却让他执杯的手微微一顿。
“是啊…”他望着月色轻叹一声,语气里辨不出情绪。
我见状,从袖中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利落地摊开在石栏上,露出里面酱色油亮的卤味:“陈爷,别光喝酒伤身,来点儿?”
说着自己先拈起个肥嫩的鸡腿,毫无形象地啃了起来。
他垂眸扫了眼卤味,又抬眼打量我鼓着腮帮子的模样,眉梢微动:“你弟弟给你买的?”
“唔…系啊!”我鼓着腮帮子含糊应道,顺手将油纸包往他那边推了推,“还要多谢陈爷平日对他的照应呢。”
陈皮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在那油亮亮的卤味上停留片刻,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
“呵...”
这声笑不像平日那般带着冷意,倒像冬雪初融时裂开的冰面,隐约透出几分真实的温度。他终是放下酒杯,拈起块卤豆干慢慢嚼着,月光在他微动的唇角镀了层柔光。
我望着他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庭前风过枝叶,沙沙声不绝。
这一世我既来了,师娘的身子骨眼见着硬朗起来,他就不必再为求那救命的药材走上绝途,不必与那些倭寇周旋交易,更不至于…被恩师亲手逐出红府,背负一世叛徒的污名。
月光清冷,将他轮廓镀得愈发孤寂。我无声地喃喃:“可你心里装着她的那份情意…我实在无能为力,对不住,但不过你放心,无论往后如何,我会陪着你。”
我们就这样在清冷的院子里对坐了一夜。他执壶,我捧杯,他饮的是灼人的烈酒,我陪的是渐凉的清茶。
大多时候都是我在絮絮叨叨,从码头见闻到梨园趣事,从城南新开的西饼店说到齐八爷昨儿又算错了谁的卦。他只是静静听着,偶尔从喉间逸出一声低沉的“嗯”,或是举杯时眼风淡淡扫过我眉飞色舞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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