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四月的安西都护府,正是大漠风沙初定的时节。
冬季的严寒已退,夏日酷暑未至,天山南麓的绿洲城郭点缀在黄沙与戈壁之间,如同散落的翡翠。疏勒城(今喀什)外的军营里,晨鼓刚刚响过,戍卒们正在操场操练。刀光映着初升的朝阳,马蹄扬起干燥的尘土,号令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得很远。
队长王平结束晨操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回营房休息,而是快步走向军营西北角的驿舍。那里是新设的军邮站,每月十五、三十两日,是驿卒从龟兹(今库车)总站送来内地信件的日子。
驿舍前已排起了队。戍卒们穿着同样的戎装,脸上却有着不同的神情——期待、忐忑、焦灼。有人不停踮脚张望,有人反复整理衣甲,还有人攥着早已写好的回信。在这距离洛阳五千里的边塞,一封家书的分量,比任何赏赐都重。
王平排到队伍中段时,听见前面传来一阵低低的骚动。
“来了!来了!”
两骑驿卒从西边驰来,马背上鼓鼓囊囊的邮袋格外醒目。驿卒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解开邮袋,对迎上来的邮吏道:“龟兹总站转来内地信件共三百七十四封,公文十七件,饷银清单一份。请点验。”
邮吏接过清单,与两名助手开始清点。信件被按军营编号分拣,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人应声上前,颤抖着手接过那封跨越了山河的书信。
“火长赵大勇!”
“有!”一个黝黑汉子冲上前,接过信转身就走,边走边撕开信封,没走几步就停在路边,蹲下身读起来。忽然,这个在战场上断骨不皱眉的汉子,肩膀开始剧烈抖动,呜咽声压抑不住地漏出来。
旁边的同伴拍拍他的肩:“哭啥?家里出事了?”
赵大勇抹了把脸,又哭又笑:“俺媳妇生了!是个带把的!俺当爹了!”
周围顿时一片恭喜声。在边关,添丁进口是最值得庆贺的事。
“队正王平!”
王平深吸一口气,上前接过那封期待已久的信。信封是粗糙的黄纸,字迹是他熟悉的妻子的笔迹,端正中带着几分稚拙——那是社学里学的。他走到营房后的胡杨树下,小心拆开。
“夫君平敬启:见字如面。去岁冬月所寄银钱三十贯已收,购置耕牛一头、棉种五斗。今春官府推行新犁,妾租用三日,耕效倍于往岁。阿翁腿疾入冬复发,幸太医署颁《冬月养生琐记》于邸报,依方调养,开春已能下地……”
王平嘴角不自觉扬起。妻子在信里絮絮说着家事:父亲的老寒腿,母亲养的鸡鸭,八岁儿子在社学背会了《千字文》,六岁女儿学会了绣简单的花。每一件琐碎小事,都让他仿佛看到千里之外的那个小院,看到炊烟升起,看到家人安好。
信的末尾,妻子写道:“闻边塞苦寒,望夫君保重。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妾与儿女日日向西祝祷,盼君早归。又及:随信寄来新纳鞋底一双,边塞砂石多,莫省着穿。”
王平翻到信封底部,果然有一双千层底布鞋,针脚密实,鞋底还特意加厚了。他捧着鞋,眼眶发热。
不远处,驿卒老陈正在给几个新兵讲解军邮规矩。这位四十多岁的老驿卒满脸风霜,右脸颊有一道刀疤,是早年送急件时遇马贼留下的。
“……记住了,往内地寄信,每封限重二两,超重要加钱。地址要写清楚:某州某郡某县某乡某里,最好加上左邻右舍姓名,方便查找。若是急事,可贴红标,驿卒见标优先传递。另外——”老陈压低声音,“写家书莫提军中机密,每封信都要经军司马抽查的,这是规矩。”
一个新兵问:“陈叔,从这儿到洛阳,一封信要走多久?”
“平常信件,走官道驿传,顺利的话四十日可达。若是加急军报,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十八日就能到洛阳。”老陈说着,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半截断箭和几封泛黄的信,“看见没?这是俺第八次死里逃生。开元年,朝廷整顿驿传,增设边塞邮路,俺们驿卒才有了正经饷银、抚恤。以前?嘿,那真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
一个年轻驿卒插话:“王队正,您知道不?如今军邮不单传信,还运饷银。每月初,朝廷发的饷银从户部出来,由兵部派专人押送,沿途驿传接力,直达各边镇。士卒再不用等那不知何时能到的‘折色’(用实物折抵饷银),都是实打实的开元通宝。”
王平点头。他记得很清楚,开元五年以前,边军饷银常拖欠,即便发了也多以布帛、粮食折抵,层层克扣后到手所剩无几。自从军邮系统完善,饷银按月直达,从未延误。他每月的饷钱,除留少许自用,其余都随家书寄回,妻子才能在信中说“购置耕牛一头”。
正说着,邮吏喊道:“饷银到了!各队按名册领取!”
士卒们又排起队。这次气氛轻松许多,有人盘算着寄多少回家,有人商量着托驿卒下次带些边塞特产回去。王平领到沉甸甸的一贯钱,小心收好。一贯是一千文,在洛阳能买三石粟米,在边塞能买五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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