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五月的雅州,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
青衣江畔的茶马司官署前,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空气中已弥漫着茶叶的清香与马匹的膻味混合的特殊气息。这里是帝国西南边贸的重镇,自汉代以来便是蜀茶与吐蕃、羌氐马匹交易的要冲。开元年之前,此地交易多赖民间牙行撮合,价格时高时低,纠纷不断。开元五年,朝廷在此设立茶马司,专司茶马互市,至今已两年有余。
五月初十,是每月逢十的大市日。
天刚蒙蒙亮,茶马司前的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东侧是晋商的茶栈,一箱箱压制成砖的茶叶整齐码放,从最普通的“粗砖”到仅供宫廷的“芽尖”,等级分明。西侧是吐蕃、羌氐商队的马场,数百匹良驹打着响鼻,皮毛在晨光中泛着油亮的光泽。中间留出宽阔的通道,茶马司的吏员们身着青袍,手持簿册,正在做开市前的最后准备。
茶马使崔衍站在官署二楼的廊台上,俯视着下方的盛况。这位年近五旬的官员出身博陵崔氏,却在陇西为官二十年,通晓羌胡语言,熟知边贸情弊。去岁他奉调入蜀,主持茶马司,第一件事便是上书朝廷,请求推行标准化的“茶马契券”。
“使君,各商队首领已到议事厅。”主簿前来禀报。
崔衍点头,整了整官袍,转身下楼。
议事厅内,已坐了十余人。左侧是三位晋商代表,为首的是成都大茶商沈万川,五十余岁,面庞红润,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右侧是吐蕃商队首领扎西多吉,年约四十,高鼻深目,身穿织锦镶边的皮袍,腰佩鎏金短刀;还有两位羌氐头人,服饰介于胡汉之间。
见崔衍入内,众人起身行礼。
“诸位请坐。”崔衍在主位落座,开门见山,“今日大市,与往日不同。自本月起,茶马司推行‘茶马契券’新制。这是朝廷户部核准的章程,请诸位过目。”
吏员将印制好的章程分发给众人。沈万川接过,快速浏览,眼中闪过精光;扎西多吉则请随行同译低声讲解,不时点头。
章程不过三页,却条理清晰:一、将茶叶分为九等,每等有明确的形、色、香、味标准;二、将马匹分为七等,按年龄、肩高、齿口、耐力综合评定;三、制定茶马折算比例表,如一等茶一砖可换一等马一匹,或二等马两匹,余类推;四、交易时由茶马司出具三联契券,买卖双方及茶马司各执一联,作为凭证。
“使君,”沈万川率先开口,“这茶叶九等,划分甚细。但茶之优劣,有时非形色可尽判,譬如今年蒙顶山春茶,形虽稍逊,然回甘悠长,当如何定等?”
崔衍早有准备:“沈公所虑极是。故茶马司设评茶官三人,皆从业二十年以上老茶师,采用‘盲评’之法——即不告知茶之产地、主人,仅凭冲泡后茶汤色、香、味、形四要素打分。取三人平均分定等,力求公允。”
扎西多吉通过通译问道:“马匹七等,如何确保评定公正?我吐蕃良马,耐力冠绝,但肩高或不及河曲马,若单以肩高论,岂不吃亏?”
“首领放心。”崔衍指向厅外,“马匹评定由三位马师负责,一位是军中退役的弼马温,一位是陇西养马世家出身,一位是贵部去年推荐的懂马之人。评定时,肩高、齿口为硬标准,耐力则通过半里负重疾走来测试。且评定过程公开,各方皆可旁观。”
一位羌氐头人操着生硬的汉语问:“契券……有何用?”
“问得好。”崔衍示意吏员呈上样本。那是一张淡青色的厚纸,上方印着“大唐茶马契券”六个楷字,下方表格列明交易时间、双方名号、茶叶等级数量、马匹等级数量、折算比例、评定官签押、茶马司官印等。纸面有水印暗纹,边缘有特殊编号,极难仿冒。
“契券有三用:一为交易凭证,若有纠纷,凭此裁断;二为完税依据,茶马司按契券所载数额征税,杜绝隐报;三为——”崔衍顿了顿,“可在指定钱庄抵押、贴现。譬如沈公今日换得良马百匹,暂时用不上,可将契券押给钱庄,取得现钱周转,待需用时再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沈万川手指轻叩桌面,陷入沉思;扎西多吉与通译低声快速交谈,面露喜色。
“时辰不早,请诸位移步市场,亲眼看看新制如何运行。”崔衍起身。
广场上,市鼓已响过三通。
东侧茶栈前,三张长案一字排开。三位评茶官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白瓷茶碗、铜壶、炭炉。前来评等的茶商将茶砖样品呈上,吏员当场拆封,取茶五钱,研磨后冲泡。整个过程公开透明,围观的茶商、吐蕃商人挤得水泄不通。
“蒙山春茶,样品三号。”吏员高声报出编号。
评茶官们观其形:条索紧结,白毫显露;嗅其香:清香持久,带栗香;观汤色:清澈明亮,呈淡黄绿色;品其味:入口鲜爽,回甘明显。三位评茶官各自在评分板上写下分数,交由吏员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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