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透过书房的窗户,映出一片温暖的流光。陈砚的出租屋内却显得格外安静,只有笔尖在纸页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一声沉重的叹息。
王铁山坐在书桌旁,那根刻着“守土”二字的道钉被他从怀里取出,郑重地放在桌面上。暗红色的铁锈在台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光泽。他凝视着这根冰冷的铁钉,仿佛在凝视一位久别重逢的战友,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激动与悲恸,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虔诚的平静。
他微微俯下身,靠近那根道钉,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做一场严肃的工作汇报。
“班长,”他开口,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千言万语,“今天,我看到了。我看到白米饭了,满满一大碗,管够。我替小张,替兄弟们,都尝过了,很香,很甜。”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好让另一端的“听众”能明白。“我还去了纪念馆,很大,很亮堂。那里面,挂着咱们模糊的照片,摆着咱们用过的枪,还有……咱们连的军号。有人,有很多很多人,去看,去听咱们的故事。他们……记得咱们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道钉上深刻的划痕,指尖能感受到那铭刻进钢铁里的决心。“你放心,”他的声音愈发坚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确认,“土,守住了。咱们当年没白拼命,这后来的娃娃们,把家守得很好。”
桌子的另一侧,陈砚正伏案疾书。笔记本上,《雪地里的道钉》这个标题下,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他将白天在故宫前的跪拜、在纪念馆里的泪水、在菜馆中的冲突,以及王铁山讲述的每一个细节,都尽可能真实、细致地记录下来。他写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和沉甸甸的情感。
王铁山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他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掠过那些描述他经历的段落,最终,定格在反复出现的“王铁山”三个字上。他看了很久,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茫然,最终化为一个带着些许腼腆和难以置信的笑容。
“我的名字,”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虚虚地点在纸上那三个字上,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王铁山。终于……能写在纸上了。”
陈砚抬起头,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也是一动。一个被历史尘埃覆盖的名字,终于重见天日,以这种方式被铭记。
“铁山,你再给我讲讲,”陈砚放下笔,诚恳地说,“讲讲你们具体是怎么拆铁路的,越细越好。”
王铁山拉过椅子坐下,目光投向虚空,陷入了回忆。“拆铁路……那是个笨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缓缓说道,“我们带着扳手、铁撬,找到铁轨连接的地方,就拧那些道钉。天太冷了,手抓在铁上,一下子就能粘掉一层皮。拧几下,手指头就冻得没知觉,像不是自己的。只能赶紧把手缩回来,凑到嘴边,使劲哈几口热气,等稍微缓过来一点,又赶紧上去拧。”
他的描述朴实无华,却勾勒出极致的艰辛。“鬼子的巡逻车和铁甲车时不时就过来。听到动静,我们就赶紧躲到旁边的树林里,趴在雪窝子里,大气不敢出。等车轰隆隆开过去了,我们再爬出来,继续拆。手冻僵了,就揣怀里捂一捂,或者塞到胳肢窝底下。就这么拆了停,停了拆,整整三天,才把那段铁路彻底弄断,让鬼子的火车趴了窝。”
陈砚认真地听着,将这些细节一一补入文稿。这些具体的、充满艰难困苦的细节,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能让文字拥有“温度”和“触感”的东西。
写完这一段,陈砚将刚刚完成的,描写白天在故宫午门前那一幕的章节,轻声读给王铁山听。当他读到“王铁山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用尽全身力气向牺牲的战友呐喊‘胜利了!鬼子被打跑了!’”时,坐在对面的王铁山早已泪流满面。
他没有出声,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衣襟。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对,就是这样……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心里就这一句话,想喊给他们听……”他抬起袖子抹去眼泪,看向陈砚的目光充满了纯粹的感激,“谢谢你,陈兄弟。真的,谢谢你。把我们的故事,把我们三排……写出来了。”
就在这时,书桌中央,那支一直静静躺着的黄铜军号,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嘀嗒”声。那声音很轻,像是水珠滴落,又像是某种机械运转到了尽头。
两人同时一怔,目光都转向了那支军号。
王铁山脸上的悲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一种平静的接受。他凝视着军号,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陈砚,眼神清澈而坚定。
“它好像……”王铁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它好像要带我走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语气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释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我该回去了。班长……还有兄弟们,都在等我回去报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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