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阳光温和地洒进上海郊区一家养老院的房间。房间整洁却简朴,弥漫着消毒水和老人居所特有的、缓慢而宁静的气息。赵阿妹老人坐在靠窗的一把旧藤椅上,她身形瘦小,几乎要被椅子包裹住,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像一团柔软的云。她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正极其轻柔地捧着一张已经泛黄、边缘磨损严重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粤军军装的年轻士兵,脸庞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嘴角咧开,露出憨厚而充满朝气的笑容。那是她的哥哥,赵德胜。
陈砚在护工的引导下,轻轻走进房间。他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得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凝望。他走到老人面前,微微俯身,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明了来意,提到了林伯,然后,他将那份从联谊会带来的、赵德胜家书的信封复印件,双手递到了老人面前。
阿妹老人的目光从照片上缓缓移开,落在那个熟悉的、写着“阿妹吾妹”字样的信封复印件上。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秋天的落叶。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触摸着复印纸上那模糊的字迹。
没有预兆地,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就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滴落在她苍老的手背上,也滴落在那个复印的信封上。
“是……是俺哥的字……是他的字啊……”老人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积压了八十多年的思念与辛酸,“八十……八十八年了啊……俺等了他八十八年……就想着……就想着能知道,他最后……最后走得安详不安详……那边……那边冷不冷……他走的时候,有没有……有没有饿着肚子……”
这最朴素、最直接的牵挂,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在陈砚的心上。战争夺走了生命,而留给生者的,是无尽的等待和这些细碎却锥心的疑问。
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阿妹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离别的春天。
“俺哥……他比俺大五岁。民国二十六年,就是一九三七年,开春没多久,他就去参军了。走的时候,俺才十几岁,他摸着俺的头说……说‘阿妹,在家好好的,等俺回来,俺从上海给你带最好吃的糖’……”老人说着,嘴角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更像是在哭泣,“后来……后来就收到了这封信。再往后……就啥消息都没有了……俺娘……俺娘等到闭眼那天,还在床上喊他的名字……‘德胜’‘德胜’……喊了一辈子……”
陈砚静静地听着,手中的笔记本摊开在膝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认真地记录着,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记录的不仅仅是信息,更是一个妹妹对兄长跨越了几乎整个生命的思念,是一个家庭被战争撕裂后无法愈合的伤口。
讲完这些,阿妹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挪到床边一个老式的木质床头柜前,用钥匙打开抽屉,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小布包。布包的颜色已经褪得很淡了。
她坐回椅子,极其郑重地,一层一层地打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块半旧的蓝色土布手帕,布料已经有些发脆,但保存得很仔细。
“这是俺哥走的时候,”老人将手帕捧到陈砚面前,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俺偷偷给他缝的。俺手笨,缝得不好看。他跟俺说,他会带在身上,想家了,想俺了,就拿出来看看……”
陈砚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蓝布帕子。帕子洗过很多次,布料已经变得很软。在帕子的一角,用蓝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平安”。针脚很稚嫩,甚至有些凌乱,但每一针都缝得极其密实,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和祝福,都牢牢地锁在这两个字里。
“孩子,”阿妹老人抬起头,用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望着陈砚,眼中是近乎哀求的期盼,“你……你是在找他,对不?你要是……要是能‘见’到他……帮俺……帮俺把这帕子给他。告诉他……告诉他,阿妹没白等……俺哥是个打鬼子的英雄……俺没等错人……”
陈砚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块承载着八十八年等待与牵挂的蓝布帕子,极其郑重地、像接过一件无比神圣的器物一样,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紧挨着那枚三八式步枪弹壳。
离开的时候,阿妹老人坚持要送他到房间门口。她拉着陈砚的手,那双手干枯、冰凉,却带着一种不肯放弃的力量。
“孩子,”她看着陈砚,一字一句地说,“要是……要是真能找到俺哥……把他的信儿,带回来给俺。俺……俺想在走之前,再‘见’他一面。就一面……”
陈砚看着老人眼中那微弱却执拗的亮光,再一次重重地点头。他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用坚定的眼神回应着这份沉重的托付。
走出养老院,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但陈砚的心却如同浸满了水的海绵,沉重得几乎无法跳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安静的窗户,仿佛还能看到那个坐在阳光里、等待了一生的瘦小身影。
他在心里,对着那扇窗,也对着自己,立下了一个无声却无比坚定的誓言:
“我一定,要带回赵德胜。一定要让他们兄妹,跨越这生死与时光,重新‘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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