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的阳光温煦地洒在上海郊区一家养老院的庭院里。赵德胜站在养老院门口,身上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带着历史痕迹的旧军装。他粗糙的手紧紧攥着那块蓝色的布帕子,那是阿妹多年前留给他的念想,此刻手心里已满是汗水。陈砚安静地站在他身侧,能感受到身旁老人身体微微的紧绷。
庭院里有老人在慢悠悠地散步,也有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时光在这里显得缓慢而安宁。一位年轻的护士搀扶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从里面慢慢走出来。那位被搀扶的老人,就是阿妹。
她的背有些佝偻,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像是岁月刻下的年轮。她走得很慢,手中还握着一个带盖的搪瓷水杯。当她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目光无意间扫过门口站立的身影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她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赵德胜的脸上,那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霜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随即像是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漾开剧烈而复杂的涟漪。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气流在喉间微弱地滚动。握着杯子的手剧烈一颤,那只搪瓷杯“哐当”一声掉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未喝完的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和地面。
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赵德胜,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用一种几乎破碎、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哥……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
这一声“哥”,仿佛穿透了八十八年的漫长光阴,带着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绝望与不甘,重重地敲在赵德胜的心上。
赵德胜的身体也明显地震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然后迈开脚步,一步步,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走向阿妹。他的步伐不再有战场上的矫健,带着属于这个年龄的迟滞,却异常坚定。
他走到阿妹面前,停下。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条汹涌的历史长河。他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缓缓地、颤抖地抚上阿妹那如霜的银发。
“阿妹,是俺。”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岁月的锈蚀感,“俺回来了,给你带上海的糖了。”
这句话,他似乎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在每一个思念亲人的夜晚。如今终于说出了口,却已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阿妹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向前一步,扑进赵德胜的怀里,干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哥哥依旧宽阔却已不再年轻的脊背。她把脸埋在他那身旧军装的胸口,压抑了数十年的泪水决堤而出,哭声从最初的呜咽逐渐变为难以自持的恸哭。
“哥!俺等了你八十八年!八十八年啊!”她哭喊着,声音因为激动和年龄而断断续续,“俺以为……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娘到死的时候,眼睛都合不上,嘴里还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俺也以为……以为你忘了俺,不要这个家了……”
赵德胜的眼圈也瞬间红了,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没有推开妹妹,反而用那双曾经挥舞大刀、砍向敌人的手臂,更加用力地回抱住怀中这个瘦小、苍老的躯体。他一下下,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拍着阿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
“傻阿妹,俺咋会忘?”他的声音哽咽着,却努力维持着镇定,“俺咋会忘了你,忘了娘,忘了家?俺在那边……每次冲锋的时候,耳朵边都是炮火声,脑子里想的,就是给你带上海的糖,想着打完仗,平平安安回家……俺没忘,一天都没敢忘。”
他的话语简单、质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更加撼人心魄。那是刻在骨血里的承诺,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信念。
哭了许久,阿妹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一些,但依旧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泡影一样消失。赵德胜小心翼翼地,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彩色的塑料包装。那是几颗水果糖,是在来时的路上,陈砚帮他买的,最普通不过的那种。
糖纸在阳光下反射着鲜艳的光泽,与赵德胜那双布满褶皱、颜色深沉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将糖果递到阿妹面前,像一个急于献宝的孩子,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你看,上海的糖。”他轻声说,“甜不甜?俺说过,要给你带的。”
阿妹颤抖着手,接过那几颗糖果。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鲜艳的糖纸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站在村口、眼巴巴等着哥哥归来的小姑娘。她小心翼翼地,用不再灵活的手指,剥开其中一颗糖的包装纸,将那颗橙黄色的、透明的水果糖放进了嘴里。
糖块在口中慢慢融化,甜味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努力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带着少女般的羞涩和满足,与她那满头的白发和皱纹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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