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深，西苑大校场却因一场牵动朝野的赌约而沸腾如盛夏。旌旗猎猎，甲胄森然。校场四周的观礼台上，人头攒动，冠盖云集。内阁阁老、六部堂官、五军都督府勋贵、在京的宗室亲王，乃至被特旨允许观战的科道言官，几乎大半个大明朝堂的核心人物，尽数到场。空气里弥漫着脂粉、熏香、汗味以及一种名为“等着看笑话”的微妙期待。
场中，三方军阵已列。东侧，五军营一千精锐，清一色锁子甲配雁翎刀，间杂着少量火绳枪手，阵列也算严整，透着一股积年老兵的剽悍与油滑，领军的是一位姓马的世袭指挥使，神色倨傲。西侧，三千营一千铁骑，人披甲，马覆具，骑士端坐马鞍之上，长槊如林，气势汹汹，领军的是一位刘姓伯爵，不时用马鞭轻敲掌心，嘴角噙着冷笑。而正北面，神策新军两千士卒，则显得格外“扎眼”。
他们未着传统沉重的铁甲，而是清一色的靛蓝色棉布紧身战袄，外罩轻便的镶铁片棉甲，头上是同样制式的圆顶宽檐铁盔。没有耀眼的刀光剑影，人手一支乌沉沉、安装了套筒刺刀的“火神铳”，背负着统一的行囊。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姿态——两千人如同两千尊铁铸的雕像，以标准的“立正”姿势钉在地上！纹丝不动！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动战袄下摆的轻微声响。
“呵，靖安侯这是练的什么兵？站桩兵？木头人？”观礼台上，兵部一位侍郎捻着胡须，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两军对垒，讲的是临机应变，血气之勇！这般站着不动，是等着挨箭矢还是等雷劈？”
“花架子罢了！”五军营那位马指挥使的亲信将领嗤笑一声，“瞧瞧那身行头，蓝不蓝灰不灰，像群没吃饱的杂役！手里的家伙倒是新奇，可火器这玩意儿，听着响动大，真打起来，一阵风就哑火！哪比得上咱们兄弟的真刀真枪！”他的话引来五军营阵列中一阵压抑的哄笑。
“队列倒是齐整，中看不中用。”三千营的刘伯爵微微颔首，随即又摇头，“可惜，这是演武场，不是戏台子。待会儿骑兵一个冲锋，管他什么队列，都得冲个稀巴烂！陈侯爷还是太年轻，不知沙场险恶啊。”他身边的勋贵们纷纷点头附和。
连一向持重的礼部尚书毛澄，此刻也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蒋冕叹道：“蒋公，陛下…唉，终究是少年心性。如此儿戏之军，如何能当大任？那‘镇国公’、‘威武大将军’之号…今日怕是要成为笑柄了。”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痛惜。
蒋冕浑浊的老眼望着场中那沉默如山的蓝色方阵，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预见了某种无法挽回的礼乐崩坏。
点将台上，朱厚照一身金灿灿的山文甲，肩披猩红大氅，头戴凤翅盔，腰悬天子剑，端坐于巨大的“镇国公威武大将军”帅旗之下。他听着随风飘来的阵阵讥讽，非但不怒，俊朗的脸上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充满挑衅的笑容。他侧头对侍立一旁的陈瑜低语：“怀瑾，听见没？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今日，就给这群老棺材瓤子开开眼，什么叫真正的强军！”
“臣，遵旨！”陈瑜一身与士兵同款的靛蓝战袄，只在外罩了件轻甲，神色沉静如水，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战意。
“演武开始！第一项：行军布阵！”担任总裁判的兵部官员高声宣布。
令旗挥动！五军营首先动了起来。老兵们吆喝着号子，排着还算整齐的队列，踏着略显杂乱的步伐，开始进行传统的方阵、圆阵、雁行阵变换。动作熟练，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散漫和应付，阵型转换间缝隙明显，速度也慢。
三千营则展示骑兵的机动，千骑奔腾，烟尘四起，围绕着校场边缘做出包抄、穿插、袭扰的姿态，马蹄声如雷，声势惊人，引得观礼台上一片喝彩。
轮到神策军。
“全体都有！目标，前方五百步高地！急行军！跑步——走！”陈瑜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清晰冰冷。
“唰！”两千人如同一个整体，由极静瞬间转为极动！没有杂乱的呐喊，只有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动般的脚步声！
“咚！咚！咚！咚！”
两千双军靴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共鸣！步幅完全一致，摆臂完全一致，整个蓝色方阵如同一块移动的钢铁，以惊人的速度向前推进！阵型在高速奔跑中依旧保持得严丝合缝，如同一堵移动的蓝色城墙！更令人侧目的是，无论地形起伏，还是绕过预设障碍，整个队伍没有一丝混乱，始终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整齐！
观礼台上的嗤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低声议论。
“这…这怎么可能？！”
“跑这么快，阵型还这么稳？！”
“他们脚下是钉了钉子吗？怎么跟一个人似的？”
五军营的马指挥使和三千营的刘伯爵，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种恐怖的纪律性和整体性，是他们从未想象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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