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京城的更锣敲了三遍,沉闷得像敲在人心口的老钟。
新任礼部尚书府,后院的书房还亮着灯。
鄢懋卿没睡,也没坐那个代表正二品大员的太师椅。
他跟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似的,缩在墙角的一个小圆凳上,手里捏着一本泛黄的册子,指关节因为太用力,泛着惨白。
他这个尚书,做得烫屁股。
白天在部里,下属看他的眼神像看瘟神,眼神分明在说:
你个出卖严阁老的叛徒,怎么还有脸坐堂?
晚上一闭眼,就全是昔日同僚在诏狱里凄厉的惨叫,喊着让他偿命。
两头不是人。
“顾铮……”
鄢懋卿嘴里嚼着这个名字,味儿苦。
他清楚,国师用他,是因为他脏。
脏人好用,不用洗手就能扔。
一旦这礼部的烂摊子理顺了,他这只“严门走狗”,八成就要被拿去祭旗,给海瑞那帮清流立牌坊。
要想活,就得从“临时工”变成“家奴”。
得纳投名状!
鄢懋卿看了一眼手里的册子,这里面记着严党二十年来和东南卫所、乃至福建水师几个把总的私账。
谁贪了空饷,谁卖了军械,谁哪怕偷了营房的一块砖,都在这里头。
这是严家最后的保命符,被他这只“耗子”偷了出来。
“赌了!”
鄢懋卿一咬牙,把册子往怀里一揣,披上一件灰扑扑的斗篷,像是见不得光的幽魂,悄摸摸地溜出了侧门。
鸿胪寺,西厢房。
顾铮也没睡,正拿着把刻刀在一块上好的雷击木上比划。
徐渭在一旁给火盆添炭,炭火噼里啪啦作响。
“来了?”
顾铮头也没抬,仿佛紧闭的院门在他眼里跟玻璃似的透明。
门“吱呀”一声开了。
鄢懋卿带着一身寒气卷了进来。
刚进门,也没看清人,两条膝盖骨就跟撑不住了似的,“噗通”一声砸在地砖上。
“国师!罪臣鄢懋卿,有惊天秘闻呈上!”
鄢懋卿膝行两步,双手把怀里还有体温的册子举过头顶,“这是严嵩父子暗通水师的铁证!
涉及江浙、福建大小将领六十七人!
有了它,国师便可将东南卫所一网打尽,肃清宇内!”
徐渭一听这话,眼睛亮了,伸手就要去接。
“慢着。”
顾铮手中的刻刀停了。
他吹了吹木屑,动作慢条斯理,却把鄢懋卿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顾铮没接册子,甚至没正眼瞧一下。
“鄢尚书,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给我送一堆垃圾?”
垃圾?
鄢懋卿和徐渭同时愣了。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把柄啊!
“六十七个将领,抓了,杀了,然后呢?”
顾铮站起身,走到鄢懋卿面前,靴子尖挑起那本册子的一角,“把位置空出来,让另一波饿了十年的穷鬼填进去?
不出三年,这账本除了名字换了,内容还得一模一样。”
“我……这……”
鄢懋卿傻了。
官场不就是这样吗?
你不杀人,哪来的立威?
“我问你。”
顾铮蹲下身,盯着鄢懋卿那双充满恐惧和算计的老眼,“陛下想出海,想要一支能把倭寇甚至那个出云岛轰平的水师。
你这礼部尚书,打算怎么给我变出来?”
这题超纲了。
鄢懋卿本能地调动起他在官场混了三十年的“太极神功”:
“回……回国师,此事难办。
一者,太祖有禁海祖制,片板不得下海,这是高压线;
二者,国库刚被您……哦不,被严党折腾空了,造船要巨万之资,户部那边绝不肯批条子;
三者,兵部那些丘八,向来傲慢,就算咱们想插手,他们也会拿‘不懂兵事’把咱们顶回来……”
鄢懋卿越说越顺,最后还要总结陈词:
“所以,下官以为,此事当徐徐图之。
先发文斥责,再派御史巡查,不出三五年……”
啪!
一个耳光。
没用力,就像是打蚊子。
但打断了鄢懋卿所有的官话。
“三五年?”
顾铮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的炭火气,“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陛下坟头的草都该长出来了。”
“鄢懋卿,你看看你自己。”
顾铮指着玻璃里的倒影,“你就是个大明朝的裱糊匠。
这房子梁都烂了,你还在那研究是用红纸糊,还是用绿纸糊。
你糊得再漂亮,风一吹,还是那个透风的破窝。”
“我想用的,是能跟我一块把这破房子的顶掀了,再起一层楼的疯子。”
顾铮回头,眼神像两把带血的刀,“你是想当个随时能被替代的裱糊匠,等着哪天被我当柴火烧了;
还是想换个活法,跟我去砸了这旧船,造一艘新的?”
鄢懋卿浑身发抖。
不是冷的,是吓的,也是激动的。
他在官场这泥潭里滚了一辈子,看见的全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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