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内的空气有些发闷,窗外的雨虽然停了,湿气却还黏在青砖地上,透着股子阴冷。
那支朱笔在地图上重重一点,留下一团刺目的红。
顾长清随手将一本蓝皮线装书扔到桌上。
书页哗啦翻动,最终定格在画着狰狞面具和繁复仪轨的那一页。
上面的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全是他在狱中时闲来无事做的笔记。
“《江南风物志》,卷三,祭礼篇。”
顾长清的手指在发黄的书页上点了两下,敲在纸面上发出脆响。
“祭盐大典,这可是江南盐商一年一度用来孝敬‘衣食父母’的日子。”
“明面上是扬州府牵头,知府念祭文,实际上出钱出力、定规矩排座次的,全是盐商总会。”
“而这一届的总会首,正是咱们那位大善人,范蠡。”
沈十六没有看书。
他正站在那副巨大的扬州城防图前,手里提着那把还没归鞘的绣春刀。
“范蠡不是傻子。”
沈十六手腕一转,刀锋映出一道寒光。
“这个时候搞这么大阵仗,他就不怕树大招风?”
“朝廷的钦差还在城里,锦衣卫的刀就架在他脖子上,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
“换做我是他,现在就该缩起尾巴做人,把所有的货都沉进运河底下去。”
“你是武将,他是商贾,你们想的不一样。”
顾长清走到八仙桌旁,拎起茶壶晃了晃。
空的。
一直缩在角落里当透明人的雷豹极有眼力见,嗖地一下窜出来,捧起茶壶就往外跑:“我去烧水!”
“这鬼天气又是雨又是风的,顾先生身子骨弱,得喝热的去去寒。”
门“吱呀”一声关上,阻隔了外面的风声。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和那盏油灯。
顾长清索性坐在桌沿,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手里把玩着那枚用来压纸的铜镇尺。
铜尺冰凉,在他指间翻转。
“沈大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如果是你手里压着价值几十万两银子的私盐,上面有皇帝盯着,下面有同行挤兑,中间还有个要钱不要命的‘无生道’逼着你交数……”
顾长清停顿了一下,镇尺的一端指向沈十六的心口。
“你会选择找个没人的月黑风高夜,偷偷摸摸地用小船一船一船往外运,还要祈祷不被巡河的兵丁发现?”
沈十六转过身,刀尖垂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样太慢。而且容易被各个击破。如果是我,我会化整为零,或者干脆……”
“对于范蠡这种级别的巨鳄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场举城狂欢的盛典更好的掩护色了。”
顾长清打断了他,语气笃定。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沈十六身边,从对方手里拿过那把绣春刀。
有点沉,坠手。
顾长清手腕微微一沉,随即稳住,用刀尖在那红圈周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将整个瓜洲渡都圈了进去。
“你想想那个场面。”顾长清的声音低沉下来。
“祭祀当天,运河封航,只有挂着‘祭神’旗号的商船能通行。”
“两岸百姓好几万,加上各地赶来的客商、官员、戏班子、仪仗队……整个码头会被挤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几千挂鞭炮同时炸响,那硝烟味能盖过一切火药味,震耳欲聋的嘈杂声能掩盖一切惨叫和喊杀声。”
“就在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盐神像被抬上祭坛,看着知府大人念诵祭文,痛哭流涕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时候……”
顾长清手中的刀尖猛地往下一顿,扎破了地图上的瓜洲渡。
“就在高台之下,在那堆积如山的贡品箱里,在忙乱穿梭的人群掩护中,最大规模的私盐出货和资金交割,正在悄无声息地完成。”
“这既是为了处理掉前段时间因为钦差南下而积压的‘货’,也是为了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钱,通过正规的‘祭祀开销’和‘善款’名义,堂而皇之地洗白转移。”
“这就是灯下黑。”
沈十六盯着地图上那个破损的小洞。
他不得不承认,顾长清说得对。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种疯狂的赌徒心理,正是范蠡那种亡命徒的特质。
“聪明。”
顾长清将刀柄递还给沈十六,“我敢断定,无生道和范蠡,一定会在祭盐大典的掩护下动手。”
“这是他们唯一能一次性把货走完的机会。”
“所以……”
顾长清转过身,背靠着地图,双手抱臂。
“祭盐大典,也是我们将他们人赃并获,一网打尽的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抓个现行,哪怕范蠡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为什么祭神的贡品箱子里,装的全是私盐和账册。”
“这可是欺君之罪,加上亵渎神灵,够他在菜市口走一遭了。”
沈十六接过刀,归鞘。
“咔”的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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