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手在黑暗中抬起来,又放下。
“我对着纸人说:别哭了,明天就送你们去找妈妈。哭声停了。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很细很小的声音说:谢谢叔叔。”
我脊背发凉:“纸人......开口说话了?”
“我不知道是纸人说话,还是我脑子坏了。”爷爷说,“但那晚之后,我不那么怕了。它们好像......没想害我。”
“那它们想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只是那些附在纸人身上的东西,想有件衣服穿,有个地方坐。”爷爷的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情绪,“人死了要纸人伺候,纸人死了呢?谁伺候它们?”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
“后来我就习惯了。”爷爷说,“铺子里的纸人照样少,家里的纸人照样多。它们穿我的旧衣服,坐在角落。我不打扰它们,它们也不打扰我。就这么过了好几年。”
“直到那件事发生。”爷爷的语调变了,变得又低又急,“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三天三夜。腊月二十三,小年夜,我关了铺子准备过年。架上的纸人都卖完了,就剩一个。”
“一个童女纸人,扎得特别精细。腮帮子扑了粉,嘴唇点了朱。买家说来取,一直没来。我就把它留在铺子里。”
“那天晚上,我被冻醒了。炉子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起身想去添炭,一掀被子......”
爷爷停住了。黑暗中,我听见他呼吸变得急促。
“被子里还有一个人。”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它就躺在我旁边,和我一个被窝。我摸到它的胳膊,硬邦邦的,是细竹架。”爷爷的声音在发抖,“是那个童女纸人。它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吓得滚下床,点亮油灯。纸人躺在我床上,穿着我的衣服,枕着我的枕头。它的脸朝着天花板,那张画出来的脸,在灯光下......”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它转过了头看向了我。”爷爷说,“纸人的眼睛是我点的,两点黑墨。可那时候,那两点黑墨好像会移动。我走到哪儿,它就看到哪儿。”
“您最后把它怎么样了?也烧了吗?”
“没有。我把它抱起来,想送回前屋。”爷爷说,“可抱着抱着,我发现不对。它的重量......太轻了。带竹架的纸人该有的重量,它没有。轻得像......”
他再次停住,这次停了好久。
“轻得像空心的。”他最后说,“我摸了摸它的后背,纸皮下是空的,没有竹架。”
“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爷爷说,“我把它放在前屋架子上,锁上门。那晚我没睡,睁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我去前屋看。架子是空的,纸人不见了。”
爷爷继续说道,“可从那以后,铺子里再没丢过纸人。家里的纸人也慢慢少了。衣服一件件回到衣柜里,椅子上不再有坐着的东西。一切好像......都恢复正常了。”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
“不好。”爷爷突然说,“因为我也开始变了。”
风又起了,吹得院外的槐树枝乱晃。
“我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不记得吃过饭没有,有时候不记得锁没锁门。吃饭没滋味,睡觉不做梦。”
爷爷的身子往前探,黑暗里,他的脸离我很近。
我往后缩了缩。
“我去看郎中,郎中说我没病。我去算命,算命的看了我的八字,脸色大变,说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我的呼吸停了一瞬。
“我说放屁,我活得好好的。算命的又凑近看了看我的面相,说:这么一看,又是活人的面相。你仔细想想,三年前的腊月二十三,到底发生了什么?”
爷爷的声音飘在黑暗里:“我想啊想,死活想不起来。于是回家翻账本,三年前的腊月二十三,账上写着一行字:童女纸人一个,未取,留铺中。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关联,最后我就当是那算命的在胡说八道。后来,也确实没有再发生怪事。日子照常过着。”
我想开口插句话,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小微。”爷爷突然叫我的名字,“你知道纸人最怕什么吗?”
我摇头,忘了黑暗中他看不见。
“纸人最怕别人知道它是纸人。”爷爷说,“它穿着人的衣服,学着人的样子,坐在人的家里。只要没人点破,它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竹椅吱呀一声,爷爷站了起来。
“故事讲完了。”他说。
“哦......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才反应过来故事已经结束了。
“最后一道数学题进屋写吧,天都黑了。”爷爷慢慢转过身,往屋里走。
我坐在黑暗里,浑身冰冷。脑子里全是爷爷刚才讲的故事。
我慢慢想起了一些事。
爷爷的手夏天也是冰的。
爷爷不拍照,总说相机摄魂。
爷爷走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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