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那款廉价的电子表在六点整准时蜂鸣,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裴文辉的太阳穴。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呻吟抗议着昨日的劳顿。
昏昏沉沉地洗漱、穿衣,胃里还残留着昨晚那碗廉价面片汤油腻而不踏实的负重感。
坐进摇摇晃晃的早班公交车,闻着车厢里混浊的空气,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将他包裹。
目的地依旧是利达物流那四层小楼,门口的保安似乎已经认得他,僵硬地点了下头便放行。
不同于昨日下午的紧张喧嚣,此刻的顶层大型会议室内呈现的是一种仪式感的静谧。
高耸的两扇雕花木门紧闭,厚重的紫色天鹅绒帷幔遮挡着落地窗外的部分日光,营造出肃穆的氛围。
空气被打扫得过于干净,混合着一丝淡淡的消毒水和新打印纸张的气味。
U形的深褐色实木长桌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每个座椅后背都挺括地套着统一的海蓝色椅套。
桌面上纤尘不染,白色的名牌牌卡像小小的墓碑一样挺立,对着每个即将落座的位置。
笔筒、便笺、纯净水、骨瓷杯,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分毫不差地列队,透露出被精心调教过的、近乎苛刻的规矩。
裴文辉被杨曲平安排在靠近门口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虽然也有张椅子,但他的作用显然不是参与——一张在墙边的小桌上,放着他的笔记本、几支笔,和一个多出来的茶水壶,他更像一个待命的隐形服务生。
他腰板挺直地坐着,目光不敢随意游移,心跳却随着会议室大门的一次次被推开而加速。
终于,正门被两名工作人员恭敬地打开。
王建国主任率先走了进来,步履沉稳,穿着昨日那身笔挺的深蓝毛呢西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如同巡视自己的王国。
他身后跟着杨曲平等人,亦步亦趋,王建国径直走向昨日的位置,但他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带着一种郑重,微微侧身向身后示意。
随后走入的人,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一瞬。
那是一位老者,身形瘦削但姿态挺拔,深灰色的薄羊绒外套搭配米白色高领毛衫,样式简约舒适,却有种洗练的质感。
他看起来六十岁上下,银丝已爬上了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
最令人心折的是他的面容,平和,淡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锐利和张扬,像是被岁月和知识浸润过的温润古玉。
他的眼神清澈而沉静,仿佛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星河。
当他平静的目光扫过全场时,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穿透表象直探本质的洞悉力,却又柔和得像窗外投射进来的第一缕晨光,没有任何压迫感,却带着无声的分量。
他随王建国走来,步履从容,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节奏感。
王建国脸上带着比昨天明显得多的尊重,为他在自己左边的主宾位拉开座椅。
李健明总经理则几乎小跑着绕到对面,在王建国右侧的位置上坐下,腰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脸上是混合着谦卑与敬畏的笑容。
——水木大学交通研究所教授,张成。顶尖学府的顶尖人物,此刻竟然就在距离自己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
裴文辉的心在胸腔里失序般狂跳起来,血液冲上耳根,指尖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掐出月牙形的白痕。
水木大学!这个在电视新闻里,在无数教材扉页的着名顾问栏里,象征着共和国乃至世界教育金字塔尖的名字!
这对他一个毕业于名不见经传的三本院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来说,完全是平行宇宙里的存在。
巨大的不真实感如同浪潮淹没了他。
他能如此近地看清张教授眼角细密的皱纹,看清他拿起骨瓷杯时清瘦指节上的细微纹路,这比他进入区委办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魔幻的眩晕。
会议在王建国简洁有力的主持下开始,轮到张教授发言时,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双手很自然地放在桌沿。
没有用复杂的PPT,他只是用一种清晰平稳、带着学者特有的、逻辑严密的声调,直接切入核心。
“泽川区交通枢纽地位显着,但目前的短板,在于区域协同和智能管控水平的滞后,尚未形成真正‘活’的物流网络生态……”
他声音不高,却像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看似繁华的表面数据。
随着他的阐述,一张无形的、动态的全国物流网络仿佛就在这间会议室的上空徐徐展开。
从沿海港口群的吞吐瓶颈,到长江黄金水道运力挖潜的经济乘数效应;从华北地区仓储节点的结构性冗余与浪费,到华南制造业腹地面临的供应链效率衰减曲线……
他将海量庞杂的数据、宏观政策导向与微观企业痛点,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融会贯通的能力,编织成一幅清晰无比的战略全景图。
那些在裴文辉看来遥不可及的省份名称、他根本闻所未闻的分析模型(像“物流熵值模型”)、精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预测模拟数据……从张教授口中流淌出来,是如此的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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