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份“答卷”,裴文辉感觉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他瘫在椅子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想看看时间,却发现自己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块跟了他好几年的黑色电子表,屏幕漆黑一片,没电了。
一丝细小的烦躁又爬上心头,没它看着点,总觉得时间流走得无声无息,心里不踏实。
他抓起手机,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出租屋,融入城中村傍晚嘈杂的人流中。
区委大院对面街上分布着几家小便利店和小食铺。
他连走了三家,店主都是把手一摊:“小伙子,五号、七号的常见电池我们有,纽扣电池?那玩意儿太小众啦,我们这儿不进那货。”
裴文辉有些失望。眼看就要无功而返,刚走出第三家小食铺,抬头间,斜对面一个稍大点的门脸闯入了眼帘——一块蓝色的招牌,清清楚楚地写着几个大字:永辉办公文具。
他的脚步顿住了。他想起来了!
行政科日常的办公耗材采购,笔、本子、打印纸、墨盒,乃至订书钉、胶水这些小东西,科长杨曲平负责审批单子,但具体收货、验货,沈东偶尔也会叫他搭把手。
印象中,这家“永辉办公”的伙计,那个头发有点自来卷、总是骑着个带后斗小电驴的年轻小伙子,来过行政科几次送东西。
每次来都挺利索,对着货单清点,客气地让签字,走的时候留下一堆崭新的文具物资,裴文辉对他那张脸有些印象。
既然是专门做办公文具批发的,那纽扣电池这种小众玩意儿……说不定真有。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推开“永辉办公”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店里空间不算太大,但货品堆得满满当当,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货架,从打印机到回形针,各种办公用品琳琅满目。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粉和塑料制品特有的混合气味。
一个穿着藏蓝色工作服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往高层的货架上码放整箱的A4打印纸。
听到门响,那人动作麻利地转过身来。
果然是那个自来卷的小伙子!他看到裴文辉时,脸上闪过一丝瞬间的茫然,显然觉得脸熟但一时不敢确定。
裴文辉主动开口:“你好,请问有纽扣电池吗?手表用的。”
小伙子盯着裴文辉的脸又看了两秒,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随即堆起一个相当热情又带着点职业恭敬的笑容:“哎,有,有,我记得您,您是……区委办行政科新来的领导吧?”他的语气很笃定,显然是确认了身份。
“谈不上领导,我姓裴。”裴文辉有点不习惯地摆摆手。
“裴领导好,您好您好!”小伙子一点都没在意裴文辉的纠正,热情不减,快步走到靠里一个堆满各种电子耗材的货架前,麻利地从中间抽出一个扁平的塑料格子盒,里面一格一格分门别类放着不同型号的纽扣电池。
他熟练地捻出一粒银白色、泛着金属光泽的SR626SW纽扣电池,在裴文辉眼前晃了晃,“这个型号对吧?手表上常用的。”
“嗯,是这个。”裴文辉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多少钱一粒?”
小伙子把玩着手里那粒小小的电池,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非常自然、非常笃定地报了个价格:“这个呀,20块一粒。”仿佛报的是个天经地义的价格。
二十?!裴文辉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比自己印象里贵,但二十一块小小的纽扣电池?这也太离谱了吧?网上好像也就几块钱包邮一大堆啊……
他脸上细微的惊讶没逃过小伙子的眼睛,小伙子立刻又追加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确认:“裴领导,您……要多少粒?”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
裴文辉还沉浸在“20块”的冲击里,下意识地回答:“哦,我就要一粒。”
“哦,就一粒啊,自己用?”小伙子脸上那点职业性的恭敬和热切瞬间转换了频道,变成了恍然大悟又带点“原来如此”的表情,语气瞬间变得随意和松弛起来,甚至有点亲昵的味道。
“嗨,早说呀!您自己用是吧?”他又确认了一遍。
裴文辉再次点头:“对,就我自己手表没电了。”
“嗐!这早说啊!”小伙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自然了,刚才那股职业化的紧绷消失了。
他非常利落地、以一种近乎打包票般的爽快说道:“自己用的话,5块拿去吧。”
裴文辉彻底懵了!
刚刚还二十,自己一确认是个人需要、只买一粒,立刻就变成五块了?这价格跳水跳得也太狠了吧?!
他几乎是懵着扫码付了五块钱,小伙子和颜悦色地把那粒小小电池用一小片透明袋装好,递到他手里,还顺便说了句“裴领导以后个人还有啥文具需要直接来找我就行”。
裴文辉捏着那价值五块钱(原本可能值二十)的小小电池,走出“永辉办公”的大门,傍晚带着寒意的风一吹,脑子才稍微清醒了点。
二十……五块……
从“裴领导”到“自己用”……
从“20”到“5”……
仅仅因为身份的不同,购买主体的不同,同样一粒纽扣电池,价格居然能翻四倍?
他站在街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银白色、冰凉的小圆片,在路灯和店铺的光影下泛着微光。
这微光此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倏然间刺破了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薄纸。
许多之前行政科办公室里模糊的细节,科长杨曲平那永远没多少表情的脸,沈东偶尔不经意的只言片语,甚至包括自己经手签收过、但从未留意过具体金额的那一箱箱办公用品……
此刻都像慢镜头般在脑海里浮现出来,纠缠着这枚小小的纽扣电池。
一股寒意,比傍晚的风更凛冽,猛地从脚底板窜上脊椎,直冲头顶。
他原以为“写材料”里的水已经够深了,深得让他绝望。
可现在看来,自己之前看到的,或许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这机关大院、这看似平静普通的办公室日常里,看不见的水,恐怕比他所能想象的更深、更浑、也更……理所当然。
这粒五块钱的纽扣电池,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口袋里,也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在绝望的湖底,激起了冰冷而令人战栗的余波。
原来这扇门的后面,远不止是文字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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