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津州区家中，已近深夜十一点。
用钥匙打开熟悉的房门，一股混合着饭菜余香和洗衣液味道的、独属于“家”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母亲大概已经睡下，但为他留了灯。
这套不算宽敞却充满生活痕迹的老房子，是他在这个城市最安稳的港湾。
他轻手轻脚地换鞋、放下背包，动作尽量不发出声响。屋内一片静谧，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嗡鸣。
他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疲惫地瘫坐在客厅那张有些年头的布艺沙发上，身体深深陷进去，仿佛想将自己完全埋藏起来。
黑暗中，他闭上眼，赵科长电脑屏幕上那些刺目的对话，又不合时宜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赵科长平日里严肃、精干、甚至略带刻板的组织干部形象猛烈冲撞着，产生一种令人眩晕的割裂感。
“知人知面不知心……” 裴文辉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甚至带有几分嘲弄的弧度。
这句老话，他以前听过无数次，但从未像此刻这般，体会得如此真切、如此……冰冷，甚至带着点幻灭感。
体制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他以往所接触到的、努力去适应的，或许只是浮在水面上、符合规则与秩序、光鲜亮丽的一角。
而水面之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欲望与交易的漩涡？
赵科长这件事，像一把冰冷而锋利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凿开了一个小孔，让他窥见了冰山之下那幽暗、复杂、甚至有些丑陋的一隅。
这种感觉，比他连续加班几个通宵还要让人感到疲惫和心寒。
他摸索着打开沙发旁的落地灯，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照不亮他心头的阴霾。
他起身去厨房，想倒杯水，却发现母亲在保温壶里给他留了热汤。
捧着温热的汤碗，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家的温暖与现实窥见的冰冷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不受控制地、反复地冒了出来。
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是最明智，也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他只是一个借调帮忙、人微言轻的小科员，赵科长是市委组织部的实权科长，两人地位悬殊，云泥之别。
这件事一旦从他口中泄露出去，无论有心还是无意，都无异于以卵击石、引火烧身。
不仅会彻底得罪赵科长，断送自己可能存在的、本就不多的“前程”，更可能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难以想象的纷争和麻烦漩涡，后果不堪设想。
在机关生存，谨言慎行、明哲保身是第一要义，尤其是涉及领导隐私和作风这种极度敏感、足以毁人前程的问题，必须装聋作哑。
可是，完全当作没看见，心里那关却又实实在在有点过不去。
倒不是说他有多强烈的道德洁癖或膨胀的正义感，而是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颠覆和冲击，让他对所处的环境、对某些看似稳固的规则和形象，产生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不信任感和深刻的疏离感。
今天可以是道貌岸然的赵科长，明天又会是谁？那些平日里在主席台上义正辞严、在文件中强调纪律规矩的领导们，私下里又是怎样的面目？
这种怀疑一旦滋生，便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上来，让他对之前许多看似理所当然的人和事，都打上了一个沉重而冰冷的问号。
他感觉自己一直努力融入、试图理解的某个世界，突然露出了其狰狞、虚伪的一角。
他喝了几口热汤，胃里暖和了些，但心里的寒意并未驱散。
他告诫自己：裴文辉，你太年轻了，见过的世面还太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体制内就是一个复杂无比的小社会，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关系盘根错节，光与影交织，远非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做好自己的事，守住自己的底线，独善其身，才是现阶段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赵科长的事，是他的私德，也与你的工作无关，你无权、也无力去干涉或评判。
把它烂在肚子里，彻底遗忘，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想通了这一点，从利弊得失的角度，他感觉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
但那种初窥“江湖”暗面所带来的震撼、不适乃至一丝隐约的恐惧，却并非轻易就能消散的。
它像一粒有毒的种子，悄悄埋进了心里，让他对未来的道路，多了几分审慎和警惕，少了几分天真和热忱。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反复咀嚼那令人作呕的对话内容，将注意力转回到未完成的考核总结报告上。
他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打开电脑，调出初稿，开始逐字逐句地修改、润色。
工作，或许才是此刻最好的镇静剂和暂时的避难所。
当他沉浸到逻辑梳理、数据核对和文字推敲中时，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波澜似乎才能被暂时隔绝。
直到凌晨一点多，眼睛干涩发胀，脖子僵硬，裴文辉才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困意袭来。
他保存好文档，关掉电脑，草草洗漱后躺到了床上。
黑暗中，他望着天花板上熟悉的光影，思绪依然有些纷乱。
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尤其是无意中窥见的赵科长的另一面，像一道清晰而冰冷的分水岭。
他意识到，自己的机关生涯，或许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触及到一些更真实、也更复杂、甚至有些残酷的层面。
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像他之前凭借一腔热情所想象的那样，只有努力工作和能力比拼那么简单纯粹了。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家中熟悉的空气，告诉自己：睡觉。
无论水面下有多少暗流汹涌，无论某些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的不堪，此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努力浮在水面上，凭借本事和谨慎，游好自己的泳。
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但心里那盏警惕的灯，算是被彻底点亮了。
带着这份复杂而沉重的心绪，他终于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
窗外的夜色，浓重而寂静，仿佛蕴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也笼罩着这个刚刚窥见世界一隅阴暗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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