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宴后,李远的名字,像一颗投入宁王府这潭深水的小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漾开了几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至少,百工坊内几位大匠头的态度,微妙地变了。
此前李远改良烘茧房、热水瓮,虽有小成,但毕竟局限在鲁工头管辖的“织染杂作”片区,且改动不大,在其他大匠头眼中,不过是些取巧的小修小补,无伤大雅,甚至未必入得了眼。可“王爷宴上被问及”、“得郡主亲口荐举”这两桩事,分量就不同了。这意味着,这个北地来的年轻小子,背后站着郡主,甚至可能……入了王爷的耳。
木作大匠刘一斧,五十来岁,身材矮壮,双手布满老茧和疤痕,脾气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手艺也是顶尖,王府内外木工活计多经他手,威望素着。铁作大匠韩铁火,四十出头,面庞黝黑如铁,沉默寡言,但一双眼睛看人时如同打量铁料成色,冷硬得很。这两人,是百工坊实际上的技术权威。
重阳后第三日,李远照常来到百工坊,准备去寻鲁工头继续探讨织机提综的简化模型。刚踏入坊门,便被一个学徒拦住了。
“李……李公子,刘师傅和韩师傅请您去木作区的议事房一趟。”学徒低着头,声音有些紧张。
该来的终究来了。李远神色平静,点头:“有劳带路。”
议事房是坊内匠头们商议大事的地方,陈设简单,正中一张长条木桌,两侧摆着条凳。刘一斧和韩铁火已坐在上首,鲁工头也在,坐在下首,见李远进来,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刘一斧没起身,只抬了抬眼皮,指了指对面的空位:“李公子,坐。”声音粗嘎。
韩铁火更是一言不发,只拿那双铁灰色的眼睛盯着李远。
李远依言坐下,拱手为礼:“刘师傅,韩师傅,不知唤小子前来,有何指教?”
刘一斧从桌上拿起一件东西,啪地放在李远面前。那是一把木工用的刨子,但形制与坊内常用的略有不同,刨身更短,刃口角度似乎也调整过,木柄握持处包了层防滑的软木。
“这玩意儿,”刘一斧敲了敲刨子,“听说是李公子前几日‘指点’鲁头儿手下几个学徒改的?说是能省力,还不易打滑?”
李远看了一眼,确实是他根据人体工学和摩擦原理建议的小改动,没想到这么快就做出来了。“不敢称指点,只是见学徒们用旧刨费力,手腕易累,便随口提了句,或许将握柄加粗、包层软木,调整一下重心和刃角,用起来会顺手些。是几位小师傅自己手巧,做了出来。”
“随口提了句?”刘一斧嗤笑一声,“李公子这‘随口’,可就让几个毛头小子折腾了两天工料!百工坊的规矩,用料、用工,皆有定例。岂能因谁‘随口一提’,就随意改动工具形制?若人人都如此,坊内工具五花八门,如何管理?坏了如何修配?”
这话听着是质问规矩,实则是敲打李远不懂行、乱伸手,挑战他作为大匠头的权威。
鲁工头连忙打圆场:“刘师傅,这个……李公子也是一片好心,那改了的刨子,几个用过的学徒确实都说好使……”
“好使?”刘一斧瞪了鲁工头一眼,“鲁头儿,好使不好使,是你说了算,还是坊里的规矩说了算?若都图好使,老祖宗传下来的样式还要不要了?”
李远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被质问的窘迫,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刘师傅说的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小子初来乍到,确实不知坊内还有‘工具形制不可擅改’的定例。”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只是,小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刘师傅。”
“说。”
“百工坊设立,首要目的是为何?是墨守成规,保全‘老祖宗的样式’,还是为了做出更好、更多、更省工省料的器物,以应王府乃至市井之需?”
刘一斧一愣,没想到李远不接招,反而抛出这么个问题。他粗声道:“自然是做出好器物!”
“那便对了。”李远点点头,“既是求‘好’,则工具为人所役,当以便利匠人、提升工效为先。老祖宗的样式自然凝结了智慧,但时移世易,材料、需求、乃至人力皆有不同,工具若一成不变,岂非刻舟求剑?”他拿起那把改良刨子,“此物改动,所费不过些许边角木料和一点手工,却能减轻学徒手腕劳损,令其更专注于手艺本身,长远看,学徒成才更快,出错更少,产出更精,岂非大利?至于管理、修配,只需将新样式绘图存档,注明改动缘由与效果,统一制作备用部件即可,似也并非难事。”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既点明了目的,又给出了解决方案,将刘一斧扣下的“破坏规矩”大帽子,轻轻巧巧转化成了“如何更有效地达成目的”的方法讨论。
刘一斧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脸色有些涨红。他习惯了一言九鼎,何曾被人这样绵里藏针地顶回来过?
一直沉默的韩铁火忽然开口,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巧言令色。木工之事,千变万化,岂是动动嘴皮,改个手柄就能精进的?真本事,需得手上见真章。”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李远,“李公子既对匠作改良如此热心,想必手上功夫也不弱。不若露一手,也让我等见识见识,北地‘巧匠’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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