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福祥“新式锦”的热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远远超出了百工坊的围墙。
最先感受到变化的是试点区的匠人们。往日里,他们是百工坊中并不起眼的一群,干的活计虽也重要,却远不如专供王府内用或达官显贵定制的那些匠作风光。如今,走在坊内,时不时便会感受到来自其他区域匠人好奇、探究、甚至夹杂着羡慕的目光。薛娘子手下的织女们,连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言语间也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自信与光彩。
胡疤子更是成了红人。他那套“铁钉子板”(冲压模具)和杠杆压床,虽然只是针对简单菱纹,却以其巧思和实用效果,吸引了不少木作、铁作的匠人前来“观摩学习”。胡疤子起初还有些忐忑,怕刘一斧怪罪,但见刘一斧并未明确禁止,便也渐渐放开了,甚至得意洋洋地向人讲解其中的窍门,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赵铁岩依旧沉默寡言,但来往他小工棚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不仅有求教金属加工的同僚,甚至还有顾花眼派来的学徒,拿着更复杂的图样局部,询问是否可能制作对应的冲压模具。赵铁岩从不夸口,只是默默接过图样,对着火光看上半晌,点点头或摇摇头,应下的活计,便会在约定时日交出令人叹服的成品。
最微妙的变化,发生在顾花眼身上。这位曾经对新法疑虑最深的老匠师,在亲眼看到“兰石清趣”锦缎成品并获得市场好评后,态度发生了显着的转变。他开始主动与李远交流,不仅提供了数份难度递增的图稿用于试制,甚至在某些纹样转化遇到瓶颈时,会亲自来到试点区的工棚,与李远、薛娘子等人一同探讨,如何将画意中的虚实、浓淡、转折,更好地转化为纹版孔洞的疏密、排列与组合。
“此处兰叶的翻卷,”顾花眼指着图稿上一处微妙的弧度,“若全用密孔,则失其灵动;若全用疏孔,又恐支撑不足,织出来软塌无形。或可在此处,”他用炭笔在网格坐标图上点了几个位置,“交错用孔,模拟叶脉支撑,边沿用稍疏之孔,以显其薄透翻卷之意。”
李远听得茅塞顿开,对传统匠师在“意”与“形”之间把握的精妙深感敬佩。两人一老一少,一传统一新法,竟在不断的探讨和试验中,碰撞出许多意想不到的火花。顾花眼逐渐发现,这新法虽源自机巧,却并非全无“意”之承载,相反,通过精确控制,有时能实现一些手工编绦难以稳定达到的渐变或锐利效果,为他的设计打开了新的可能性。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这种变化。
以刘长史为首的部分王府属官,对这股“重利轻艺”、“奇技动摇根本”的风气愈发担忧。在他们看来,百工坊的首要任务是为王府服务,维持传统工艺的纯正与精湛,而非像商贾般汲汲于市场利润。尤其李远这个“外来者”,行事跳脱,不循旧例,更引得他们侧目。
这一日,宁王在王府“承晖殿”召见几位心腹议事,除了刘长史,还有掌管王府田庄、库藏等庶务的几位管事。议题本是年底诸项收支与来年春耕准备,但话头不知怎的,就转到了百工坊。
“……王爷,百工坊近年所出,虽无大过,然则风气渐浮。”刘长史斟酌着词句,脸上带着忧色,“尤其那试点区,专务机巧新奇,所织‘新式锦’固然于市井畅销,然究其根本,不过是以奇技取胜,恐非长久之道。且匠人人心浮动,年轻者皆慕速成之术,于传统苦功日渐疏懒。长此以往,我王府百工‘精谨醇厚’之风,恐将不存啊。”
他并未直接点李远或朱清瑶的名,但矛头所指,十分清晰。
旁边一位掌管田庄的陈管事也附和道:“刘长史所言甚是。下官近日亦听闻,坊内有匠人以‘研试’为名,私用物料,擅改规制。虽云王爷默许,然无明令规章,易生弊端。且那新式织机,若果真高效,何以不全面推广?若不可靠,又何以耗用公帑试制?此中分寸,还需斟酌。”
宁王朱宸濠斜靠在铺着厚厚貂皮的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把玩着一对新得的、温润如脂的羊脂玉健身球,眼皮半耷拉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刘长史说完,他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将玉球在掌心转得滴溜溜响。
“刘伴伴,陈管事,”他慢悠悠地开口,“你们说的这些……本王都听明白了。无非是怕新东西坏了老规矩,怕年轻人学歪了,怕王府失了体统,对吧?”
“王爷明鉴。”刘长史躬身。
“那你们说,”宁王将玉球“啪”地一声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是守着老规矩,让百工坊一年年就这么不温不火地给王府做着那些‘精谨醇厚’却卖不出几个钱的物件好呢?还是让底下的人有点新想法,鼓捣出点既好看、又好卖、还能让王府库房多进些银子的东西好?”
他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散漫,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刘长史等人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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