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南下,官道两侧的麦田已泛起浅黄,风中少了运河的湿气,多了几分赣鄱平原的暑热。李远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心思却已飞出车外,在宣府的风沙与南昌的织机间来回穿梭。
正五品梳棉工坊总办,直隶西苑军机房——这官职来得突兀,分量却沉甸甸。圣旨上那“两年十万套御寒冬衣”的军令状,犹在耳畔回响。这不仅是信任,更是一座必须翻越的险峰。朝堂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工部严文焕的冷语,乃至皇帝那半是期许半是审视的笑意,都让李远明白,北上宣府,已无退路。
马车驶入南昌城时,已是薄暮。他没有直接回百工坊,而是让车夫绕道,停在了略显僻静的宁王府西角门外。门房显然得了吩咐,见是他,立刻恭敬引路,穿廊过院,直趋宁王日常起居的“耕读轩”。
轩内灯火通明,与上次来时一般无二。宁王朱宸濠正挽着袖子,蹲在一盆枝叶虬结的罗汉松前,手里捏着把精巧的铜剪,对着几处新发的嫩芽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这边疏一点…这边留个伴枝…啧,这芽头有点倔。”
引路的侍从轻咳一声,宁王头也没抬:“李小子回来了?自己找地方坐,等本王把这‘不听话’的弄服帖。”
李远躬身行礼:“参见王爷。”随即依言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扫过轩内。那架“卧牛青”陶器烧制的小水车模型,依旧在角落的浅池里咕噜噜转着,旁边多了个木制托盘,上面整齐码放着几枚新制的黄铜齿轮,在灯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正是他在九江卫推广的标准化尺寸。
约莫一盏茶功夫,宁王终于满意地放下铜剪,拍了拍手上的泥屑,起身走到水盆边净手。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那种看似随和的笑意,目光却如尺子般,将李远从头到脚量了一遍。
“哟,这京城的风水就是养人,”宁王擦着手,慢悠悠道,“去的时候还是个王府匠头,回来就变成堂堂五品总办了。西苑军机房…啧啧,那可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办差的地方。李远,你这一步,跨得可不小啊。”
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但李远听得出其中的审视。他起身,态度恭谨:“全赖王爷提携,与郡主引荐之功。学生侥幸在陛下面前陈述了些粗浅想法,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实是惶恐。”
“惶恐?”宁王走到主位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我看你心里头,怕是更多是盘算吧。两年,十万套冬衣,还要在宣府那地方建起梳棉工坊…李远,你跟本王交个底,有几分把握?”
李远沉吟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十足把握”之类的虚言,而是道:“王爷,此事难处有三。其一,宣府地处边塞,气候苦寒,物料、匠人、民夫募集皆不易;其二,羊毛、棉麻等原料,需建立稳定供应,尤其是上等湖羊毛,九江卫那边虽有鲁指挥使支持,但长途转运,损耗与成本需精算;其三,工坊新立,管理制度、工艺流程需从头建立,且需应对边军体系与可能的地方掣肘。”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优势亦有。陛下亲口允诺,钱粮物料可从内帑优先调拨,并许我便宜行事之权;梳棉机原理已通,真机试制成功,关键在于量产与品质控制;混纺呢料样本已得陛下与边将认可,工艺可优化提升;最重要的,百工坊内,有刘一斧、顾花眼、韩铁火等一批经验丰富、心思纯正的大匠,以及织造坊磨合出的整套管理班底。若能将他们部分抽调北上,骨干即成。”
宁王听着,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但语气依旧平淡:“说得条理分明。看来你这趟京城没白去,眼界开了不少。抽调百工坊的匠人…你可知道,这些都是本王多年积攒的家底?”
“学生明白。”李远垂首,“故此事,仍需王爷首肯。北上匠人,学生必以师礼相待,工酬加倍,若有功绩,朝廷封赏、王爷恩典,绝不敢忘。且宣府工坊所出,除供应军需外,其利可部分留存,或返哺王府,或用于匠人犒赏、技艺钻研。再者,百工坊根在南昌,北上匠人亦可往来交流,将边塞所见新需、新法带回,反促南昌工艺革新。”
“呵,利诱之外,还加上了长远谋划。”宁王笑了,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你倒是把本王的心思摸得挺透。匠人嘛,本王可以给你一些,但不能掏空了我的百工坊。名单你来拟,本王来批。至于利…本王不缺那点银子,我要的是名声,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能摆在台面上,让人看得见、说不出话的功绩。你能让皇帝记住你李远是从我宁王府出去的能吏干才,这比什么都强。”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随意,却又暗藏机锋:“李远啊,你是个聪明人。如今你身上这官皮,是皇帝赐的。但你的根基,你的班底,你那些‘手艺’和‘匠心’,是从哪儿长出来的,心里要有数。北上宣府,天高皇帝远,却也龙蛇混杂。好好干,把差事办漂亮了,给朝廷,也给本王,长长脸。有些事…”他话锋一转,又跳脱起来,指着角落的齿轮,“就像这标准化,在哪儿都好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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