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翠阁的后院远比前厅想象的要深幽。绿裙侍女引着唐御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屋。屋内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备有热水、干净布巾和一套半新的青色细麻布衣裳,尺寸竟大致合身。
侍女无声退下,守在门外。
唐御快速清洗掉身上的血污和污泥,换上干净衣裳,又将雷万春给的伤药小心敷在几处擦伤和淤青上。冰凉的药膏带来一丝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他看着镜中那个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多了几分沉凝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账房先生……他又要开始算账了。只是不知这次,算的会是谁的命。
侍女再次引着他穿过曲折的回廊,这一次不是往前厅,而是来到了位于院落侧面的一间独立厢房。门上挂着账房的木牌。
推门进去,里面堆放的却不是胭脂水粉、绮罗绸缎的账单,而是一摞摞看似与妓馆毫不相干的文书卷宗——车马行的调度记录、炭薪店的采买单据、甚至还有几家绸缎庄、米铺的流水账目。空气里弥漫着墨味和灰尘味,而非前院的脂粉香。
一个穿着褐色绸衫、身材微胖、戴着瓜皮小帽、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埋首于案前,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对有人进来毫无察觉。
“费先生。”侍女轻声唤道。
那费先生吓了一跳,抬起头,露出一张愁苦而精明的脸,看到侍女身后的唐御,愣了一下:“小菱姑娘,这位是?”
“这位是唐先生,薛大家新请来帮您打理账目的。”侍女小菱微笑着介绍,语气却不容置疑,“薛大家说了,近来的账越发繁杂,费先生一人辛苦,让唐先生来分担些。”
费先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哎呦,怎敢劳烦薛大家惦记只是这账目琐碎,怕是……”
“正因琐碎,才需人手。”小菱打断他,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淡淡的压力,“薛大家吩咐了,让唐先生先从……嗯,就从与彩云轩、瑞锦阁那几家往来的账目开始核起吧。听说那边最近的数目,总是有些对不上呢。”
彩云轩?瑞锦阁?唐御心中一动,这两家正是他之前在那份被毁的市舶司简报上看到的、与那波斯巨商有过大宗交易的绸缎庄!
薛红线是故意的!她立刻就将他引到了这条线上!
费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眼神闪烁:“那……那两家的账啊是有些缠夹不清,属下正在厘清,正在厘清就不必劳烦”
“费先生。”小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薛大家的吩咐,您是要再斟酌斟酌吗?”
费先生额角瞬间冒出汗来,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属下岂敢!唐……唐先生请,这边请!”他慌忙起身,让出半张桌子,手忙脚乱地在一旁堆叠的卷宗里翻找起来。
小菱对唐御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
账房里只剩下唐御和那位明显心神不宁的费先生。
费先生翻找出几本账册,放在唐御面前,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唐……唐先生,这便是彩云轩、瑞锦阁近半年的往来账目,您……您请过目。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问在下。”说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拨拉起算盘,却明显心不在焉,算珠声杂乱无章。
唐御不动声色,道了声谢,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
果然是极其琐碎的日常采买记录。某月某日,彩云轩购入凝翠阁特制香胰子一百块,瑞锦阁订了姑娘们头面用的绒花五十盒……数目、单价、总价,看似清清楚楚。
但唐御经历了之前那般地狱式的查账训练,眼光早已变得毒辣。他很快发现,这些购入记录的频率和数量,远超过这两家绸缎庄本身应有的消耗能力。一家绸缎庄,需要这么多妓馆专用的香胰子和绒花做什么?
他默不作声,继续往下看。又发现几笔数额较大的特殊服务开支,名目含糊,只写着酬谢、打点,收款人信息更是语焉不详。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按照费先生所说,一副认真核对的样子,甚至拿出纸笔,偶尔记下几个数字,像是在计算汇总。
那费先生在一旁偷偷观察了他半晌,见他并无异常,似乎稍稍松了口气,算盘声也稍微规律了些。
时间在算珠碰撞声中流逝。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
唐御忽然停下笔,拿起其中一本账册,走到费先生面前,指着其中一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费先生,打扰。这一笔,去岁腊月,彩云轩支付货运押力费用五十贯,标注是运送一批苏杭绸缎至其城东仓库。可据小子所知,彩云轩的仓库均在城西,且其苏杭绸缎多是走漕运直达西市码头,为何要额外花费重金雇人运去城东?这路线……似乎不合常理。”
费先生正在拨算盘的手猛地一抖,一串数字顿时打错。他脸色微变,强笑道:“啊这个许是……许是当时城西仓库满了,暂时寄存别处吧?商号之事,偶有特例,偶有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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