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喘息许久,才说:“朕……答应过你父亲。要让他……看见蒙汉一家的日子。可惜……朕看不到了。你……替朕看着。看着草原和中原……真成一家。”
伯颜帖木儿的眼眶红了。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皱眉的蒙古汉子,此刻声音哽咽:“长生天……会保佑陛下。”
“长生天……”朱祁镇喃喃重复,目光飘向烛光之外的黑暗,“朕……不信天。朕只信……人。”
所有人都见完后,已是寅时末。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啼。怀恩悄悄换上新烛,烛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明亮。
朱祁镇让怀恩扶自己坐直些,然后看向外间——那里,他召来的臣子们都静静候着。
“都……进来吧。”他说。
众人鱼贯而入,在御榻前跪成一排。朱见深跪在最前,身后是四位顾命大臣。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黑压压的一片,像一道沉默的堤坝。
怀恩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放着三样东西:左边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印绶,中间是尚宝司的“皇帝奉天之宝”玉玺,右边……是那口已经打开的紫檀木匣,匣中铁尺乌沉,铜镜幽暗,《治国方略》的封皮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朱祁镇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先碰了碰玉玺——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块凝冻的权力。然后他拿起那枚掌印太监印绶,看了看,又放下。最后,他的手停在铁尺上,抚过尺身上那道最深的磨损痕。
“太子。”他说。
朱见深深深叩首。
“接印。”
怀恩将托盘捧到太子面前。朱见深伸出双手,却没有立刻去接。他抬起头,看向御榻上的父亲——那个曾如山岳般巍峨、此刻却如风中残烛的男人。
“父皇……”他的声音颤抖。
“接。”朱祁镇只说了一个字。
朱见深咬牙,双手捧起玉玺。玉玺很重,压得他手臂发沉。然后是印绶,然后是木匣。当他将三样东西都捧在怀中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那不是因为重量,是因为这重量所象征的一切。
“从此刻起,”朱祁镇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像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搏,“你……是大明皇帝。年号……朕已拟好,就叫‘成化’。望你……成先人之志,化天下之和。”
“儿臣……领旨。”朱见深的声音带着哭腔,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没让泪落下。
“众卿,”皇帝的目光扫过榻前跪着的臣子,“朕……把江山,托付给你们了。望你们……同心辅佐,保乂皇家。”
“臣等——”程允执率先叩首,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回荡,“谨遵圣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跟着山呼。声浪不大,却沉重如山,震动了暖阁的梁柱。
朱祁镇靠在枕上,听着这山呼声,目光飘向窗外——天色已由深蓝转为鱼肚白,第一缕晨曦正爬上乾清宫的琉璃瓦。他看见那光亮,嘴角微微扬起。
“都……退下吧。”他说,声音已微不可闻,“让新君……去奉天殿。该……早朝了。”
众人再拜,起身,缓缓退出。朱见深走在最后,他抱着那三样沉重的物事,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御榻上,父亲正看着他,眼神平静,像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的工匠,看着自己刚刚交付的作品。
门轻轻关上了。
暖阁里只剩下皇帝和怀恩。烛台上的长烛已烧去大半,融化的蜡泪不断滴落,堆积在钟乳状的凝脂上,渐渐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新旧。
朱祁镇靠回枕上,闭上眼睛。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轻松,像卸下了背负三十四年的重担。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雨夜,他在文华殿里对着王振的罪证,第一次真正做出改变历史的决定。
这一生啊……他想。从八岁到四十二岁,从恐惧到坚定,从改变命运到改变时代。累了,真的累了。
怀恩跪在榻边,轻声啜泣。
“别哭。”皇帝竟还能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把窗打开。朕想……看看天亮。”
老太监含泪起身,推开暖阁的窗。冬日的晨风灌进来,吹散了浓烈的药味,也吹动了榻边的帷幔。东方天际,晨曦正喷薄而出,将紫禁城的重重殿宇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
朱祁镇望着那片光亮,眼睛渐渐模糊。最后一点意识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图书馆,阳光透过高窗,落在翻开的《明史》上,那行关于“英宗”的记载,墨迹清晰……
然后,一切都暗了下去。
暖阁里,只有怀恩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越来越亮的、属于新一天的天光。
而在奉天殿外,朱见深抱着玉玺印绶,站在汉白玉台阶的最高处。晨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也落在他怀中那口打开的紫檀木匣上——铁尺乌沉,铜镜幽暗,《治国方略》的封皮在朝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道刚刚凝固的、沉重的血誓。
远处,午门的晨钟敲响,一声声,浑厚悠长,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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