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里的铅笔灰
八月的蝉鸣像密不透风的网，裹着灼人的暑气罩在市一中的操场上，连空气都被晒得发黏，吸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
我攥着皱巴巴的准考证，指尖沁出的汗把纸边泡得发潮，油墨字迹晕开一小片，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跟着人流往教学楼走时，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仿佛要把那点仅存的阴凉踩碎。
这是初中入学考试，是爸妈嘴里“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妈妈凌晨五点就把我喊起来，厨房里传来粥锅糊底的焦味，她却只顾着翻我的书包，手指把课本揉得皱巴巴的，嘴里絮絮叨叨：“这次再考不好，就只能去城郊的破中学，到时候看你爸怎么收拾你。”
爸爸昨天半夜才从外地打工回来，一身的汗味和烟味钻进鼻子里，呛得我忍不住咳嗽。
他进门只扫了我一眼，就把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丢在桌上，硬币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嘲笑我的局促。“好好考，别给家里丢人。”
走进考场，教室里的吊扇吱呀转着，吹不散空气里的燥热，反而把粉笔灰吹得满屋子都是，落在胳膊上，痒得人心里发慌。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桌面坑坑洼洼的，还有上届学生刻下的字迹，模糊不清。
旁边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正低头整理文具，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像撒了把碎金。
我赶紧把头扭回来，假装看桌子上的准考证，心里却慌得厉害——我怕自己做题太慢，怕写错答案，更怕抬头时，别人会笑话我洗得发黄的校服，笑话我磨破的帆布鞋。
考试铃响了，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监考老师分发试卷，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我接过试卷，指尖的汗把纸边洇出了一小片印子。
前面的选择题还算顺利，可到了数学最后一道应用题，我盯着题目看了十分钟，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题目里的算术题像缠在一起的线，怎么也理不清，蝉鸣从窗外钻进来，吵得我头疼欲裂，突然就想起奶奶常说的：“尽自己努力去做吧，不把遗憾留下来。”
我咬着铅笔头，铅笔芯被咬得坑坑洼洼，墨水染黑了嘴角，我却浑然不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我一哆嗦，眼泪差点掉下来。
旁边的女生好像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递过来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巾。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冲我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睫毛长长的，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小声说：“别着急，慢慢想。”
那是我第一次被陌生人主动关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软的，却又带着点刺痛。
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我怕她看到我泛红的眼眶，更怕自己会说错话，搞砸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
爸妈教我“凡事靠自己，没人会真心帮你”，可那一刻，我竟然有点贪恋这份陌生的温暖，指尖捏着纸巾，柔软的触感像极了小时候偷偷摸过的邻居家小猫的绒毛。
我匆匆说了句“谢谢”，声音小得像蚊子叫，然后赶紧把头埋进试卷里，假装继续做题，可心跳得飞快，连题目都看不清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才转回去，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轻轻传来，规律又安心。
我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看到她的文具盒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贴纸，是只咧嘴笑的小熊，和她的笑容一样，带着点治愈的力量。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还有最后一道题没写完。我攥着笔，手不停地发抖，看着监考老师一步步走过来，把试卷收走，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走出考场，操场上的人渐渐散去，阳光依旧刺眼，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个扎高马尾的女生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地走在前面，她们的声音清脆，像风铃在响，我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父母都没有来接我，只有我沿着路边慢慢走，鞋底磨得脚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不想回家。
路边的梧桐树叶被晒得蔫蔫的，卷曲着边缘，蝉鸣渐渐弱了下去，像是也累了。我坐在树荫下，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被世界遗忘的人——就像在家里一样，没人在乎我累不累，怕不怕，只在乎我有没有“考得好”，有没有“给家里争光”。
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落下几片枯叶，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捡起一片，叶子边缘已经发黄，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我想起刚才考场上那个女生的笑容，心里莫名地暖了一下，又很快被失落淹没。
我想，像她那样明媚的人，大概永远不会懂我的窘迫和自卑吧。奶奶总说“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生活”，我这样的人，大概就只配过这样沉闷又孤独的日子。
太阳渐渐西斜，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远处的楼房剪影变得模糊。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回到家后，父母也只是留下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我们要去外地工作了，你去找奶奶一起生活吧，我们今年就不回去了。
纸条的背面却是父母认认真真的写上的对不起，你现在也是初中生了，我们希望你能好好学习，现在要去给你以后铺路。
我以为，初中也会像这样，沉闷又孤独，像这漫长的夏日一样，看不到尽头。
直到开学那天，我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走进初一（3）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扎高马尾的女生。
她坐在我的斜前方，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还是那样泛着淡淡的金色。她转头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又露出了那天在考场上的笑容，轻声说：“嗨，我们又见面了，我叫林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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