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一十九场]
列车碾过第七十九根生锈的铁轨时,我听见左侧上铺的老人又在咳嗽。他的铝制保温杯里永远泡着颜色发暗的陈皮,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裤上,像极了三年前我在医院走廊见过的点滴管。车窗外的雨雾裹着初春的冷意扑在玻璃上,将远处的山峦洇成一幅模糊的灰蓝色水墨画,偶尔有灰鸽子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掠过路基,惊起一片细小的泥点。
海燕应该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雨雾里的。我望着车窗上蜿蜒的水痕,试图在那些不规则的纹路中勾勒出海燕的轮廓。记忆里老家渔港的黄昏,总有成群的海燕贴着浪尖滑翔,它们的翅膀像黑色的闪电劈开橙红色的海天交界处。但此刻车窗外的水面浑浊不堪,偶尔掠过的塑料瓶和泡沫板在漩涡里打转,如同被命运捉弄的蝼蚁。邻座的中年女人正在给孩子讲睡前故事,她声音里的温柔与车厢里弥漫的泡面味、汗味形成诡异的反差,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强撑着讲给我听的最后一个童话,那时她的手已经瘦得像干枯的树枝,却还在努力比划着天鹅的翅膀。
智慧从不吝啬哪一个种族,可为什么人类总在给自己锻造枷锁?我摸了摸牛仔裤后袋里的笔记本,里面夹着父亲临走前塞给我的钢笔,笔帽上的刻痕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他说这是祖父留下的遗物,当年祖父在码头做搬运工时,总在工休时用这支笔在烟盒纸上写些没人看懂的句子。此刻笔尖隔着纸页抵着我的大腿,像一道隐隐作痛的旧伤。过道里传来售货员推车的声音,“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叫卖声被车厢的晃动扯得支离破碎,如同我们被现实割裂的人生。
隔壁车厢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尖锐而刺耳。我看见一个穿着花色棉袄的小女孩被母亲拽着往洗手间走,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掉了耳朵的布熊,眼睛肿得像两颗饱满的李子。这让我想起巷子里那个总在电线杆下等父母的男孩,他每天都会把脸贴在便利店的玻璃上,看着里面的儿童套餐发呆,直到暮色浸透他单薄的外套。原来孤独真的是会传染的,它像无形的霉菌,在每个被遗忘的角落悄悄生长,啃噬着人们心中最后一丝温暖。
告示牌在第三个隧道口前闪过,铁锈覆盖的金属牌上,“禁止攀爬”的字样已经被藤蔓缠绕得只剩残缺的笔画。想起去年在山区支教时看到的那块警示牌,“保护野生动物”的标语下,躺着几只被偷猎者陷阱困住的麂子,它们眼中的恐惧与此刻车厢里打工者们的眼神如出一辙——那是一种被生活碾压后只剩麻木的空洞。列车员过来换票,他制服上的铜纽扣擦过我的袖口,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祖父临终前床头柜上的搪瓷缸,里面还泡着没喝完的凉茶,茶叶已经沉底,像极了我们终将沉寂的人生。
深夜的车厢里,呼噜声、磨牙声、翻身时床架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荒诞的夜曲。我摸黑下了床,沿着过道走到车厢连接处,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尼古丁和铁锈的味道。车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给铁轨镀上一层冷银色的边。远处有零星的灯火,像被遗落的星星,点缀在漆黑的原野上。我想起小时候总爱趴在窗台上数星星,父亲说每颗星星都是一个灵魂的归处,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拼命抬头看,就能找到逝去的祖母在哪个星座闪烁。
第五节车厢的洗手间门口,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她的书包上挂着动漫人物的钥匙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她低头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猜她可能在给某个不会回复的人发消息,就像我每天都会给已经注销的母亲手机号发晚安,尽管知道那些文字永远到不了任何地方。广播里传来下一站的预报,声音里带着机械的冷漠,仿佛在宣告着某个无关紧要的终点,而我们只是这趟旅程中可有可无的过客。
天快亮时,我在餐车遇到了那个总在咳嗽的老人。他正用颤抖的手往面包上抹果酱,果酱瓶底沉淀着一层结晶的糖粒,像极了他眼角的眼屎。“要去看儿子。”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玻璃,“十年没见了,听说他买了带电梯的房子。”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麦田,那里有几个农民正在弯腰除草,身影被晨雾拉长,宛如一幅幅移动的剪影。我想起父亲寄来的照片里,他站在高楼前笑得很灿烂,身后的玻璃幕墙映出蓝天白云,却唯独没有他日益弯曲的脊梁。
列车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驶入一个小站,站台的路灯忽明忽暗,像垂死之人的呼吸。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雨棚下,怀里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包,布包上绣着的并蒂莲已经有些模糊。他时不时踮起脚望向远方,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这场景让我胸口发紧,想起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你爸该回来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的目光都凝固在病房的窗户上,那里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