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一百三十九场]
(深夜三点,我摸着黑把最后一叠信件塞进抽屉最深处。牛皮纸信封上的邮戳早已褪色,那是大学时写给自己的明信片,说“未来要成为自由的人”。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泛黄的笔记本旁,笔记本里夹着父亲的木工铅笔,铅芯断在1997年的某页,那年我七岁,他说要给我做个书桌,后来再也没提起。)
母亲的呼吸声从隔壁传来,隔着一堵墙,像片被风吹皱的旧窗帘。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痕,它又比上个月宽了两指,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却永远不会结痂。手机屏幕亮起,是凌晨三点零七分,那个总在这时惊醒的时间,像个精准的闹钟,准时把我从半梦半醒中拽出来,扔进现实的冰水里。
今晚整理储物间时,发现了父亲的记账本。泛黄的纸页上写着“木工工具一套,三百二十元”,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他最后一次咳嗽时溅在袖口的血。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登山刀,那是用他的抚恤金买的,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他生前看我的眼神——带着愧疚,带着无奈,带着永远说不出口的抱歉。
上周去医院复查,医生说“压力太大容易失眠”,他的白大褂上有股消毒水味,和父亲临终前的病房一模一样。我想告诉他,我不是失眠,是不敢睡,怕梦见父亲站在玄关,手里还提着那个永远装着木工工具的帆布包,怕梦见母亲在厨房包饺子,边哭边说“你爸走前最放心不下你”。但我只是笑笑说“知道了”,就像每次收到母亲寄来的毛衣时,明明尺码小了两号,却还是说“很暖和”。
抽屉最深处有个铁盒,里面装着火车票根、褪色的电影票、还有一张泛黄的诊断书。那是父亲确诊肺癌的那天,我在医院走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气泡在喉咙里炸开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说“没事,会好的”。现在铁盒里的可乐罐已经瘪了,像个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和我现在的模样如出一辙。
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空调外机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用锤子敲钉子的节奏。我摸出藏在床垫下的地图,指尖划过秦岭深处的那个红点,那里标着“杉木村”,笔迹被汗水洇过多次,现在成了块模糊的粉色,像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地图边缘有我用铅笔写的字:“带父亲的木工刀,砍断所有退路。”
母亲房间传来翻身的声音,我赶紧把地图塞回原处。黑暗中,我看见衣柜门上映着自己的轮廓,瘦得像根筷子,肩膀却异常僵硬,仿佛扛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其实我知道,我扛的不是世界,是那些说不出口的“对不起”,是父亲没做完的书桌,是母亲没织完的毛衣,是所有人眼中“应该成为的样子”。
凌晨四点,雨停了。我起身打开窗户,冷空气灌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像山里的味道。远处的路灯还亮着,像这个城市未愈的伤口,透着微弱的光。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那是十七岁那年用美工刀划的,当时觉得疼就能证明活着,现在才明白,有些疼是无声的,像埋在心底的种子,永远发不了芽,却永远在隐隐作痛。
抽屉里的日记本已经三个月没写了,最后一篇停在“立秋,买了防潮垫”。其实我每天都在写,在心里,在脑海里,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我写母亲煮的粥太烫,写地铁里的香水味太浓,写同事的笑脸太假,写父亲的遗像太严肃。但这些都不会落在纸上,因为有些心里话,连自己都不敢面对。
天快亮时,我听见母亲在厨房烧水。水壶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某种远古的兽,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哀鸣。我躺回床上,把枕头蒙在头上,想堵住所有声音,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鼓点,像丧钟,像倒计时。
或许真的该走了,在母亲发现铁盒之前,在同事发现我抽屉里的地图之前,在所有人发现我早已不属于这里之前。我会把所有心事叠好,藏进那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铁盒,就像把种子埋进冬天的土里,等着某个春天,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春天,让它们发芽,开花,结果。
但现在,我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像往常一样起床,刷牙,喝母亲煮的粥,听她唠叨“多穿点”,然后出门,挤地铁,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微笑,直到深夜,直到凌晨,直到那个计划中的日子来临。
因为有些离别,必须安静得像场雪,不能惊动任何人,包括自己。而那些没写进日记的话,终将随着风,随着雨,随着我一起,消失在群山之间,成为天地间的一声叹息,无人听见,却又无处不在。
就像父亲没做完的书桌,母亲没织完的毛衣,和我没说完的再见,都将成为时间里的尘埃,轻轻落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某个人,在某一天,偶然捡起,翻阅,然后懂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认真地,活过。
(行矣勿促,非吾属者终须别。吾自为吾,汝自为汝,彼等何耶?终章将至,毋多言,寂寞无声矣。嘘。归寝矣,藏尽心事,勿使人觉,此乃吾计之章也。天地为庐,星子作缄,心事叠作枕中雪,待得春深,自化溪声远。命数如织,吾如孤鸿踏雪泥,爪痕深浅皆前定,何须问来者?且待晨钟催晓雾,暂将离绪埋深眸,他年若遂云衢志,清风自会扫苔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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