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两百五十二场]
我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鞋底碾着去年秋天落下的枯槐叶,碎成了末子,像极了我这大半辈子的念想。风从河对岸吹过来,带着点水汽,刮在脸上凉丝丝的,我摸出怀里的半瓶劣质烧酒,拧开盖子抿了一口,辣得嗓子发紧,眼泪差点没憋住——不是因为酒烈,是刚才看见狗蛋家的小子背着书包跑过,红领巾飘在背后,喊着“我要当宇航员”,那股子冲劲,像极了五十年前的我。
那时候我也才这么大,扎着羊角辫的丫头片子都嫌我烦,说我一天到晚瞎嚷嚷。我总蹲在这棵槐树下,给二牛、三娃子画仗剑走天涯的图,树枝子在泥地上划得乱七八糟,我却能指着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说:“看见没?这是我,以后要当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守着咱大明朝的边关,让那些鞑子不敢来犯!”二牛总笑我吹牛皮,说我连自家的老黄牛都拉不动,还想骑马。我当时就急了,追着他绕着槐树跑,喊着“我肯定能行!我要忠君报国,要建功立业,要让咱爹娘都跟着我享福!”
后来我真的去试过。十七岁那年,朝廷征兵,我背着娘连夜缝的布鞋,揣着爹塞的两个菜团子,走了三天三夜到了县城。征兵的官老爷坐在高台上,眯着眼看我,问我会啥。我说我会舞枪弄棒——其实就跟着村里的老把式学过两招庄稼把式,我说我有力气,能扛着百斤的粮袋走二里地。官老爷笑了,捏了捏我的胳膊,说“瘦得跟猴似的,扛得动枪杆吗?”旁边的兵卒也跟着哄笑,我脸涨得通红,想争辩,却看见官老爷把一个穿着绸缎的小子拉到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娃子不错,身板结实”——那小子我认得,是镇上张员外家的独子,前几天还看见他在酒楼里搂着姑娘喝酒,连路都走不稳。
我灰溜溜地回了村,娘看见我就哭,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躲在柴房里,把那对布鞋揉得不成样子,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那时候我还不服气,觉得是官老爷有眼无珠,觉得我只是没遇上机会。我去县城里找活干,在码头扛大包,在酒楼洗碗,想着攒点钱,再去别的地方试试。可码头的把头要抽成,酒楼的掌柜克扣工钱,我干了半年,手里攥着的钱还不够买件新衣裳。有次扛大包的时候,脚滑摔了一跤,货砸在腿上,疼得我直冒冷汗,把头不仅没管我,还骂我耽误了活计,扣了我半个月的工钱。
躺在出租屋的硬板床上,腿肿得像个馒头,我看着屋顶的破洞,第一次觉得“建功立业”这四个字,像天上的月亮,亮得很,却碰不着。二牛来看我,说他要娶邻村的小花,以后就守着几亩地过日子了。我问他“你忘了咱当年说要当大侠的事了?”他挠挠头,笑了“啥大侠啊,能让小花吃饱饭,娃能上学,就够了。”我当时还骂他没出息,可夜里摸着自己肿起来的腿,却觉得他说得对——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什么报国?
再后来,我去了城里的粮行当伙计。掌柜的是个精瘦的老头,总说“要想活着,就得懂规矩”。我一开始不懂,看见有老太太来买粮,掌柜的缺斤短两,我还偷偷给老太太添了一勺。结果掌柜的把我骂了一顿,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当活菩萨的?”那天晚上,掌柜的找我喝酒,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想当个清官,可科举落榜,爹娘病死,他只能靠这点小聪明混口饭吃。“你以为谁不想当好人?可好人饿肚子的时候,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吗?”他拍着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突然就懂了。
有一年闹饥荒,粮价飞涨。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来买粮,说要救济村里的人,求掌柜的便宜点。掌柜的不同意,那书生就跪在粮行门口,哭着喊“救救我们吧”。我看着心里难受,想偷点粮给他,可掌柜的早就防着我,把粮库锁得死死的。后来我看见那书生饿晕在路边,被野狗围着,我没敢上前,只是绕着道走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喝了酒,觉得心里堵得慌,却又觉得松了口气——至少我没像他那样,把自己逼到绝路。
从那以后,我变了。掌柜的让我去给官员送粮,我就笑脸相迎;让我把陈粮掺在新粮里卖,我就手脚麻利地干。有次二牛来城里找我,看见我穿着体面的衣裳,跟在掌柜的后面点头哈腰,他愣了半天,说“你咋变成这样了?”我笑了笑,递给他一袋银子,说“这是给你和小花的,给娃买点好吃的”。他没要,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却还是转身进了酒楼——掌柜的还在里面等着我陪客。
去年冬天,我爹没了。我赶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咽了气,娘说他走之前还念叨着“我娃当年说要当大将军呢”。我跪在爹的灵前,烧着纸钱,突然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我想起小时候,爹把我架在脖子上,说“我娃有出息,以后要干大事”;想起我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他塞给我菜团子,说“在外头照顾好自己,不行就回来”;想起我后来混得好了,给他寄钱,他总说“不用寄这么多,我和你娘够用”。我摸着爹冰凉的手,突然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啥都没干成,还把当年的自己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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