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两百五十四场]
窗外的雨下了三天了,是那种黏糊糊的梅雨,把老城区的砖墙泡得发绿,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霉味,像我藏在衣柜最底层那件洗不净的旧衬衫。我坐在窗边的破藤椅上,手里攥着一把生锈的水果刀,刀身是当年在废品站五块钱买的,现在刃口钝得切不动苹果,只有刀柄上的塑料壳还留着一点当初的奶白色,被我摸得发亮。
雨点子砸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我掀开窗帘一角,看见楼下的垃圾桶旁蜷着一只流浪狗,浑身的毛被雨淋得结成一团,正用鼻子拱着一个烂掉的馒头。它的腿好像断了,走一步就瘸一下,可还是执着地拱着,像在扒拉什么救命的东西。我盯着它看了半天,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乡下见到的那些人。
那年大旱,地里的庄稼全枯了,村口的井也干了。我跟着爷爷去邻村借粮,走在田埂上,看见地里躺着个人,脸朝下,身上盖着半张破草席。爷爷拉着我绕着走,可我还是瞥见了草席底下露出来的一只手,皮肤皱得像树皮,指甲缝里全是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邻村的王大爷,家里没粮了,出来找吃的,倒在地里就没起来。过了几天,我又在村头的歪脖子树下看见几个孩子,围着一个土堆,土堆里露着半截骨头,白森森的,被太阳晒得发亮。爷爷把我拽回家,关在屋里,说“别往外看,不是你该看的”,可我还是听见了外面大人的哭声,还有几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说“……实在没办法了,总不能饿死……”
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手里还攥着爷爷给我做的槐木弹弓,兜里揣着几颗小石子。我以为那些白骨是地里长出来的,以为那些哭声是因为丢了粮食,直到后来,我在城里的桥洞下看见一个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已经凉透的孩子,她坐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摸孩子的脸,嘴里念叨着“娘对不起你,娘没给你找着吃的”。那天的风特别冷,我把身上的馒头递给她,她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接过馒头,却一口没吃,掰了一半放在孩子的嘴边,说“娃,吃点,吃了就不饿了”。
再后来,我长大了,以为城里能好点,却看见更多的“白骨”——不是真的骨头,是那些被生活压垮的人,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最后变成行尸走肉。我见过亲兄弟为了一套房子,在医院走廊里大打出手,哥哥骂弟弟“你就是个白眼狼,当年要不是我,你能活到现在”,弟弟喊“爸妈的房子凭什么给你,你早就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见过老板为了少赔点钱,把工伤的工人赶出工厂,工人跪在门口哭,老板却坐着豪车,摇下车窗说“你活该,谁让你自己不小心”;我见过那些穿着光鲜的人,在酒桌上笑着说“上次那个傻子,被我骗了十万块,还以为我是好人”,说完,他们举起酒杯,碰在一起,声音脆得像摔碎的盘子。
我把手里的锈刀子放在桌子上,刀身映出我眼下的青黑,还有嘴角那道去年被人打的疤。那年我帮一个被欺负的小姑娘解围,结果被那几个混混堵在巷子里,他们踹我的时候,说“多管闲事,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啊”。我趴在地上,看着他们的鞋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田埂上看见的白骨,原来人真的可以像野兽一样,为了一点破事,就对同类下狠手。
从那以后,我就把十二岁的自己藏起来了。那个拿着弹弓,想打跑坏人的少年,被我塞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我给外面裹上了一层硬壳,学会了冷眼旁观,学会了不轻易相信人,学会了在有人欺负我时,先拿起身边的东西反击——不是为了赢,是为了活下去。有人说我“老谋深算”,有人说我“像个疯子”,可他们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变成田埂上的白骨,不想变成桥洞下的老婆婆,不想变成那些为了利益就露出獠牙的禽兽。
桌子上放着一碗中午煮的面条,现在已经凉透了,面条粘在一起,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我端起来,喝了一口汤,没什么味道,像白开水。我想起昨天在超市,看见一个老太太把过期的牛奶偷偷装进购物袋,收银员没发现,她走的时候,还回头笑了笑。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是怪她,是怪这个世界,为什么把好好的人,逼得要靠偷过期的牛奶活下去。
雨还在下,楼下的流浪狗不知道去哪了,垃圾桶旁只剩下那个烂馒头,被雨水泡得发胀。我又拿起那把锈刀子,在手里转了转,刀刃虽然钝了,但还是能看见一点反光。我突然想起爷爷当年说的话,他说“人活着,就像地里的草,就算被踩倒了,只要根还在,就能再长起来”。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才明白,爷爷说的“根”,不是别的,是心里的那点念想——就算苦,就算难,就算看见再多的脏事,也别把自己的良心丢了。
我把面条吃完,把碗放在水池里,没洗,反正明天还能用。我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点,雨丝飘进来,打在脸上,有点凉。远处的路灯亮着,在雨里晕开一片黄蒙蒙的光,像一块融化的黄油。我想起之前跟你说的,“就算一辈子爬不上岸,也绝不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现在我还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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