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夏天总是来得凶猛,雨花台的黄土被晒得发白,像块等着被雕刻的巨石。
1921年夏,南京《中央日报》刊登启事:
雨花台烈士纪念碑工程公开招标,总预算五万大洋。要求:庄严肃穆,兼具艺术性,中标单位需负责二十年免费修缮。招标启事在茶楼里传阅,建筑商黄四宝咬着哈瓦那雪茄,烟灰簌簌落在慈禧陵寝的图纸上。
把这几条龙改成云纹,他指点着图纸对伙计说,再给守陵的石狮子换成...换成举镰刀斧头,总归是革命的!
评标现场活像一出文明戏。三位革命元老为二字的尺寸吵得面红耳赤——他们坚持每个字要刻得比八仙桌还大,说是要让十里外都看得见。留洋建筑师麦克拿着抽象派草图解释:这块凹陷象征破碎的旧世界...话没说完就被元老打断:像口痰盂!
前清老石匠缩在角落,偷偷在图纸边角画了条龙。财政部代表老钱打着算盘嘀咕:用青石太贵,不如刷层灰漆...突然发现众人怒目而视,赶紧改口:...我是说,灰漆显得庄重。
最绝的是永固建筑公司的方案。他们提议造旋转石碑,正面刻烈士事迹,背面出租广告位。既能纪念先烈,又能发展经济,经理搓着手解释,比如这面可以刻王二小同志永垂不朽,那面写张三记板鸭,百年老字号...
撰写碑文成了文坛大战。文言派汪夫子摇头晃脑吟诵:呜呼壮哉,魂兮归来!白话派新青年拍案而起:同志们永垂不朽,老百姓才看得懂!折中派林委员想出个妙招——前四字用文言,后四字用白话,美其名曰渐进式革命文体。
教育局最终决定集历代名句。秘书处小吴连夜翻遍典籍,却在最后关头发现字数不够。情急之下,他顺手抄了手边汽水瓶盖上的谢谢惠顾凑数。谁料这四字因雕工精细,反成了游客最爱抚摸的部分——都说摸能带来好运。
施工现场比夫子庙庙会还热闹。石匠们边凿字边辩论字体革命性——老派坚持隶书最庄重,新派主张楷书才进步,最后折中用宋体,说是既传统又革新。
泥瓦匠们用进口水泥修补明代御碑练手,把大明永乐永字补得比原字大一圈。工头老周灵机一动,把凿下的碎石装进绣花荷包,美其名曰革命石,卖给游客当纪念品。最畅销的是刻错字的废料——比卖得贵,说是错版收藏。
议员们来视察时更妙。他们排着队在基石旁拍照,却总把镜头对准随行女秘书。第二天《金陵画报》登出照片,标题是《热心议员指导工程》,细看却发现众人目光齐刷刷盯着画面右侧——原来秘书小姐的旗袍开衩处别着朵白兰花。
清明揭幕那天,烈日当空。烈士家属王老太发现儿子名字的字少刻了一点,哭喊着我儿死得不完整;财政部发现超支的五千大洋,竟有四千花在评标委员的秦淮河画舫宴请上;游客们挤在碑前拍照,却互相打听:这到底是纪念谁来着?
《申报》记者写道:纪念碑前冷清如洗,三十步外的茶叶蛋摊倒排起长龙。小贩王婆发明革命茶叶蛋,用碑前黄土当香料,日销八百个。第二天全城小贩都推着车来沾光,把纪念碑围得水泄不通。警察来维持秩序时,顺手买了三串臭豆腐。
1942年,当修缮通知送到永固公司时,当年的伙计已改行做麻将。牌上的金漆,和当年碑文用的竟是同一批。老石匠听说要修碑,连夜逃往重庆——临走前把刻刀埋在了雨花台下。
某个黄昏,卖茶叶蛋的王婆孙子在碑座下发现张发黄的保修单,上面财政部的大印还鲜红如血。孩子用它包了块石子,一甩手扔进了秦淮河。
石子落水的声音,和二十年前奠基时,第一铲土落在基石上的声响,竟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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